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笑道:“阿式那小子居然会与你说这些,是他终于死了心,还是开始打心眼里将你当做了男子。老夫知道的,你虽是睿王伴读,却奇异的与端王交好,对于行归于周的印象,怕是因为憎恶言玉也好不到哪里去吧。你是试探的态度,想着怕是很难认同,却不能一无所知。我并不担心你知晓了之后,会厌恶或会认为这些事不对,因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绑在这一艘船上。你要不然便做回女子,同你的妹妹们一起蒙着眼睛,在湍流中一无所知的等待结果;要不然你便摘下眼罩,与船上其他几人一起努力将船平稳前行。但水势湍急,顺流而下,你纵然手中有一根杆,也不可令这几层的大船停下,反倒是你做的越多,越可能使这艘船倾覆于湍流之中,将你连同所有人一同葬身水底。”
崔季明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以为我身为男子,能活的更多自由,却不料……因我成为的是崔姓的男子,反倒是不得不捆上了更多的责任。”
崔翕:“我同意你成为男子,更重要的是二房无子,需要一个人走出来。你出来既是为了想让你接手贺拔家的部分兵权,在军中多一些威信,更重要的是也从我手中,接手崔姓二房的权势。我本并不认为你可担此任,毕竟小时候做个丫头就显得很不可靠,甚至我觉得等你长大,可能连男子身份都藏不了几年。但你做到了,如今你穿上男装已有九年,呆过军营也带过了兵,成为了睿王伴读进入东宫。许多事情的失败,与你也少不了干系。我倒不气你,毕竟你一无所知,但仍然能阻止去年调兵救援凉州一事,又能救回太子性命杀死蒋经,再加上如今突厥分裂的局势。你已经比同年龄的少年还要优异了。”
崔季明想起自己做的这一切,无一不是在以自己的姓氏代表的利益集团为敌,几乎想嘲笑自己,有种心头无力的挫败感。
崔翕叹道:“行归于周内不止是以南地为主,其中世家数量极多,世家之间各自有通信的方式。几乎每年的重要决策时,会有各个世家派出自家的代表进行会面行事的商议,各家基本是独立的,资源并不共享,只是在某些大事时会有短暂的联合,还有一些几十年间逐渐势弱的小世族成为其他姓的附庸。但这些需要商议、表决的大事,需要有人来实行决议的结果。真正来实行监督的人,在行归于周内有三人左右,也被称作‘相公’。大约在两三年之后更换一次,但毕竟是依势力而定,老夫是第二次继任,如今已经是第五年了。”
相公是旁人对宰相的敬称,而行归于周已经冒出来了三个宰相,崔季明也不知自己该做出怎样的神情。
崔翕谈起行归于周,却丝毫不提及究竟有哪些世家,只说行归于周内是如何行事的,崔季明越听越心惊。纵然以她的水平,也知晓这种形式,与罗马的贵族共和制很多地方都相似,或者说更纯粹更贵族化。毕竟由于大邺土地宽广,世家众多,其中如何相互牵制的结构也更精妙复杂,这已经形成了一套较为成熟的体系。然而真正在崔季明学过的历史上,并没有类似贵族共和制的体系出现。
而她不明白,为何在如今的大邺,只是早几十年的统一与改政下,到底因为哪些偏差,世族之间才会自发孕育出了这样从来没有的政治。
崔翕道:“以如今来看,皇姓对于治理天下,并不是绝对需要的。”
崔翕根本不掩饰行归于周的野心。这既不能说是篡位,或者是其他的谋反……因为行归于周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皇位,而是将如今的帝国政治转化为新型的邦国政治。
这种改变大格局体制的事情,在历史上也不过有三次,而行归于周究竟是可笑的尝试,还是翻天覆地之前的酝酿,连崔季明也一时难说清楚。
崔翕讲了些许凤毛麟角的想法,类似与这种新型邦国制与旧周时期的分封制度有怎样的不同,如何利用郡望来实现地域性的政治。
崔季明想说这一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但崔翕的言语中,让她挑不出她能说的理由。她一面有些恨自己不够博览群书,对于治国与政治了解的太少,根本说不出弊病,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崔翕的说辞看起来太完美了。
要不然崔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有着心里向往的完美政治,有着崇高的理想。
要不然……行归于周的这套说辞就是卖假药似的宣传语,崔翕有意抹去了背后的致命漏洞。连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行归于周是不可能的,但这样将大邺闹个底朝天的大旗下,有他,有其他世家无法掩饰的野心。三百年乱世的浑水,平静下来的结果已然使这些人不满意,大邺的潭水清澈了百年,再藏不住他们的手,他们也不满于绕着圈子用官僚政治来为自己谋权。想来一场大的,唯有将这滩水,搅得如大邺诞生之前那般飞沙走石。
崔季明只觉得后背上淋淋的汗流了下来。政治甚少显露出多么磅礴的样子,血流成河的战役不过是政治无法阻止的副产品,真正决定一个国度驶向未知方向的,不过是几个人物在房间内的谈话,来回十几封带着问候的书信,一个仆人端上来的毒酒,几匹兵马快的不留痕迹的刺杀。
而所谓的让她……让她随着贺拔庆元习武,尽量接手代北军兵权,不过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