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接着书完后半句。
“是这眉山风水养人,”老先生感慨叹道:“三个月前你在宫中昏迷不醒,倒让人忧心了一阵,幸而劫后余生,不枉我诵经千遍。”
男人轻轻一笑,搁下笔,视线凝落纸上笔迹纡徐有致的那句——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卧病时大梦一场,如经往生浮屠,醒后竟是分不清,何为真,何为虚。”他尾音淡淡的,眸光随着暮色渐深。
老先生微顿,转过身,看了眼他所写,静默过后若有所思:“空为真,妄为虚。不生不灭是空,贪恋生死是妄。”
见他低垂眉眼,老先生道:“你妄念很深。”
男人抬眼望过去,却不语,倒像是承认了。
“色令智昏?”老先生会意,猜度他在夺嫡之争中迫不得已沾上的那些红尘韵事,有割舍不掉的了。
有短瞬的沉默,男人忽地笑了下。
“是。”他笑里透着丝苦涩,好似还挟有对自己的嘲讽。
亭台飞檐的铃铛被风吹得撞响几声。
他微阖目,声音低下来:“冲昏了头。”
枯枝突然被踩碎,“咔嗒”一声响。
亭中二人循声回眸。
只见亭外的姑娘立在台阶下,一盏散着暖光的琉璃油灯提挈身前,发间一支步摇轻晃,穿身的广袖缎面裙晕着光,石榴红的颜色,衬得那张容颜越发楚楚莹白。
这样一位鲜活的美人忽然就出现了。
老先生惊诧,下意识瞧了瞧坐着的人,见他似被定住,一瞬不瞬地看住人家,便自觉走下另一侧台阶离开。
男人眸中的端倪不难看出。
有暗流湍急,也有丝丝隐忍。
走了一个,只余他们二人,周遭随即归入沉静。楚凝想是她冒犯了,忙道:“我是刚到。”
她表示自己不是故意要听他们谈话,也没听到多少,除了后两句——
这位公子为某位欢情的姑娘冲昏了头。
男人牢牢凝住她,缓慢起身,像是怕认错,要明明白白看清楚她的面容。
楚凝在他的目光中心跳顿然急促,蓦地低敛下眼眸。她一个正经姑娘,当然不可能盯着男人看,还是私下初见,预备要互通心意的男人。
舅舅也没跟她先讲,这位明小少爷生得这么好看……或许不该那样形容男人,但他实在堪比美玉,病态的唇白非但不瑕,反而衬得他容貌染上谪仙的味道。
但沈叙白说他刚及弱冠,楚凝觉得有出入。
男人眉眼间那股沉稳的气韵,哪里像涉世未深的少年,若说是沈叙白那端的年纪,她倒会信。
楚凝胡乱想着,夜色愈渐加深。
此间气氛惹得她昏沉沉的,她暗暗吸气,迈上台阶,走到他面前,微微行了一礼。
“我是……沈家的外孙女。”她声音很轻,慌得紧,这般状况下难免忸怩。
半晌没听见人回答。
若非他身量很高,阴影完完全全地罩住了她,她都要以为人已经走了。
他怎么不开口,还要这样尴尬地站多久?
楚凝偷偷咬住一点唇,目光不敢乱瞟,只看着他的雪色衣袍,默数下摆的金边云纹有几条。
过了好久,“咚”得传来一声瓮闷而深远。
是寺里的梵钟敲响了。
“我知道。”他终于说话了,嗓音有一点哑。
千年古刹隐在佛林,小山亭如坠暮云间。
梵钟晚唱,余音在山谷间,在他们之间,久久袅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