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王讶然看着她,“你为何会这么想呢?自从我将你交给你父亲之后,我们也有几十载不曾见面,再见时你在台阶上痛哭流涕,那是我生平头一回感到内疚。”
有一瞬间,苏旭又想问她,得知父亲死时难道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吗。
不过,这么想也不对。
父亲被幽山君害死完全是意外,她又怎能想到这种事发生呢,她也没有义务时时刻刻守在父亲身边。
过去她经常会觉得,如果母亲并未离开,父亲也不会那样死去,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母亲是个厉害的妖族——倘若她是个普通百姓呢?
你不能因为某人身具力量,就认为她要承担更多责任。
诚然如果她不曾离去,父亲应当不会死于那次意外,然而这并非是她的错——哪怕是夫妻之间,也没有将一方身上发生的事故,归罪于另一方保护不及。
“我曾想过,假如我将你们带来大荒,兴许你会快乐许多。”
妖王沉吟一声,“但你是半妖,幼年时和人族几乎无异,也会像他们一般脆弱,这地方并不适合你。”
苏旭安静地听着。
所谓的不适合,本来也有危险的意思暗含其中,但她不曾询问为什么你不能保护我——妖族之间不会这么说话的。
某些人族之间天经地义的事,在他们眼中却未必如此。
“那里的诸位君上呢。”
她指了指九重殿的方向,“你曾养育过他们吗?”
“我寻了些人烟荒芜之处,将蛋藏好,然后就走了。”
苏旭微微睁大眼睛,“你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们破壳?你不好奇吗?你生的都是怪妖,天地间只此一个,你不想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这么说来,她对自己甚至称得上仁至义尽了,起码将不再在蛋壳里的自己交给了父亲。
“我总会见到他们的。”
妖王轻声说道,语气不起波澜,也许是满不在乎,也许是心怀信任,毕竟继承了她血脉之人确实都很强。
苏旭很清楚这一点,她自己就是十分完美的佐证,“你饶了谢无涯一命,是因为你算到他会与我有关?尽管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你是否也曾掐算到——譬如遇到我爹?”
“我可以,但我没兴趣事事掐算,那日与他过招时,感应到他与我有些缘分,故此算了一把。”
她随口道,“你不必觉得亏欠他,若非为了你,他焉有命在?”
苏旭失笑出声,“我还以为是你心怀慈悲,不愿乱造杀孽。”
离火王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相较而言,我算不得嗜杀,但也极少特意放过别人。”
后者顿时心领神会,“我懂,能扛住就活下来,扛不住就死,我也这样做掉过好多人。”
她们无声地对视一眼。
苏旭心中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兴奋,亦或是她内心深处渴望着这种默契,这是她不能从父亲身上得到的情感。
“我现在当真是百感交集,王上。”
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继续这样称呼对方,反正那些人都是这么做的。
“爹去世前,我总是忍不住幻想你的模样,还有我如何带着爹去找你,或是某天回到家,你就在院中等我,届时你们可以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我还可以坐在你肩膀上看花灯。”
离火王微微挑眉,打量了一下她们两人的身高差,她倒是比小女儿高了半头,“你爹不愿带你出去玩么。”
苏旭摇了摇头,“——我小时候也并不瘦弱,除非变成原身,否则我四岁之后就不能再这么做了,他身体越来越不好。”
妖王脸上露出些许怅惘,“是么。”
“毕竟他只是练气一重,而且还受过重伤——虽然看上去依然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但那都是用丹药维持的。”
苏旭停了停,“兴许是为了来日见到你时,依然是年轻英俊的模样,也兴许是为了让我免遭非议,其实我倒是已经习惯了。”
对方并没有立刻说话。
苏旭也未说完,她继续了前面的话题,“我爹去后,有一段时间我非常恨你,我恨你不在我们身边,然我又意识到你并无义务这么做,于是我开始恨你把我生出来,让我体会俗世痛苦。”
离火王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好吧,我猜你可能会有类似的想法,尽管我难以共情——但我能理解。”
“我想过我们见面时给你一拳,骂你一顿,或者不和你说话,只当没你这个人等等。”
苏旭无奈地叹道,“所有场景我都在脑中幻想过,但我想我还是会哭成傻瓜——谢无涯说我脚上的牵心环,可以令我的血亲感知到我的伤亡,我有几次濒死,却并无人来找我。”
“你觉得你濒死。”
离火王默然片刻,低声道,“但你不会,如同在屠山地宫,你最初落了下风,假如那时结束战斗,你是否会以为你濒死了呢?但你被迫继续打下去,终究还是赢了的。”
“有人引导了我。”
苏旭微微咬了下嘴唇,眼神罕见得多了一丝犹疑,“那人——”
当时她尚不确定,自己听到的那声音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