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彻不怕死，他想过很多次，自己这条性命早该葬送在九岁那年的皇宫大火里了，其余年头都算从阎王爷手里赊欠的，兴许今日是该还了？

可是沈秋呢，她才十六七岁，女孩一生中最好的风景她都还没看过，她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在暮春时节，因为自己的过错，被牵连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兴许，他愿意的话，濒死之际还能再来一次透支生命的入魔，但他隐约感应到，那会是比身死还要来得恐怖千万倍的结果，他发自神魂深处地怖畏那个结果，也许是身陷天魔巨障神魂消散，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

懒得再花费工夫在一场闹剧上的周饮姿态睥睨，仰头俯瞰仍作困兽之争的赵彻，手指搭住嘴唇，发出悠远哨声，

不知怎的，凶狂马驹发出希律律一长串叫声，像是回应这哨声，动作渐缓，顷刻间就平静下来，趴在干道上，喘着粗气。

又惊又怒的赵彻带着沈秋滑下马，那牲畜顺着哨声，回到周饮身边。

十余轻骑健士一齐搭弓，只等令下。

“你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周饮再度翻上这匹神异宝驹，不去看赵彻二人，这般说道，脸上却没有多少惋惜神色。

赵彻拔匕作刀，侧身前探，缓缓拉开一个古朴刀架，

“到我身后。”

“外乡狂徒，逃窜南温，当街行凶，挟持质者二人，一男一女，被本公子设计擒俘，其中女子不幸伤重而亡。”

周饮轻捻长长垂肩的紫冠冕带，呢喃道。

“放箭。”

一波箭雨，如同泼墨挥毫般不要钱的挥洒出去，称不上万箭齐发，但如此距离下，箭镞尖锐犹胜刀锋的锥箭，十丈内透甲穿胸而过，并非难事，何况是粗布麻衣裹身的二人。

赵彻揽住沈秋，几番侧身拧转，险而又险躲过势头最猛的三两只箭矢，脸颊两侧都已擦破，实在避无可避之时，就起刀对空连番挥斩。

这一刻，赵彻万般后悔方才将马放走，否则借机滚到马腹之下，还有一线生机可以趁换箭间隙冲杀出去。

第一波箭雨结束，气喘如牛的年轻人身中阴测两箭，分别是右臂与胸肋处，所幸伤口不深，拔箭换手握匕就是。

他没空撇过头去看沈秋，只能大概察觉到她肩膀抖得厉害，只是忍住了没出声。

“连累你了……”

赵彻抬头遥遥凝视新一轮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箭雨，歉意说道。

沈秋说不出话，她察觉到了他的疲惫，侧腹淌血，握刀的那只手也在发抖，知道他也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厉害，而且多半两人就要一起死在这了，她怕死，她是个小时候见到稍大蜈蚣都要吓得大叫的傻丫头，这么多年了也没有长进，可当她看着身旁男人的平静侧脸，就安心了些，傻乎乎心想，以前总听说，男女侠客巧合认识之后一起闯荡江湖，虽然经历千难万险却总能活下来，最后在一众亲友的祝福下成为眷侣。可惜她不是女侠，她只是一个从小被亲生父亲卖给大户人家帮佣的粗鄙丫鬟，更没有什么朋友，只懂得烧水做饭，危急关头帮不上他，自然也就没有福分跟谁终成眷属啦。

想到马家那座围墙极高、常年静悄悄的老宅子，

她突然觉得死亡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比起孤孤单单一个人窝在冬天没有暖炉的小屋子里老死，没人惦记，还要来得好一些。

人死之前的念头似乎格外的长，长到箭雨还没落下，石板路尽头就出现了一个骑牛的模糊身影。

周饮开头没当作一回事，那看着像是赶往市集的麻衣村夫骑黄牛晃进这地界来，是生是死都是他的命数，运气不好一箭穿胸，也须怪不得他去。

站在坡地上视线开阔的周饮习惯性摩挲刀鞘，突然如遭雷击。

遥遥路尾，那被视作老农的麻衣男人一踩牛头，身形斜斜飞了过来，半空中笑了一笑，拍拍腰间悬挂葫芦洒出浑浊酒水，继而凌空拨指如弹琴，使得颗颗水珠逆反天道升空而起，与瓢泼箭雨相撞，激起一股子金石交击的声响。

精铁箭矢炸断，偶有一枝后发而至的翎箭，被麻衣男人信手拨去。

赵彻呆呆站住，眺望那个以古怪方式现身的熟悉男人。

是老许！

那手酒珠作箭吓得十余轻骑一阵骚动，眼光老辣的浓髯汉子轻声断定这脸色病态的麻衣人少说是六境提山的高手，沛然气机肆意外放下，凭借区区轻骑冲杀，怕是难以取胜。

听着浓髯汉子那与外貌截然相反的阴柔嗓音，

周饮沉默不语，他手下门客境界最深的莫过浓髯刀师董凝与那内力沉炼、颧骨外突的吴宣，实打实的四境五脏庙修为，其余八九人都是良莠不齐的三境上下道行，看这阵势，对上寻常五境江湖武人，也有一战之力，可六境，放在稍小些的一国州郡行伍，只要头脑不太死板，都能凭借出彩的步战杀人本事捞个杂号将军当当。

古时有称百人敌，并非单纯溢美，当真是能凭借一己之力冲散军阵的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