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孤单坟茔,
一路登高的少年停身,一屁股坐在地上,
面朝着墓碑,上面刻着几个楷书大字,字形方正:吾师张颂文之墓。
墓碑陈旧,想来有些年头,坟前却无杂草,应是有人年年打扫。
少年无言,缓缓将一酒一菜放下,再撒了些纸钱。
“喏,老秀才,我来看你了。
菜是南温鲈,我从打鱼的葛二叔那买下,托自家厨子烧的,手艺还行,你之前不是常惦记么,我给你带来了。”
少年对着墓碑自言自语,也不知说给谁听。
“酒呢,是顾二娘酿的,挺好的桑落酒,便宜你了,她说在井里藏两个月了,她常念着你。
老张头,你看看你,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功名功名考不上,胆子也这么小,明明对人家有意思的,
却连见上一面都不敢,让一个寡妇等了你整整十五年,一直等到人老珠黄,等到你进了棺材也没忘。”
“你这老鬼。”少年笑着,指了指孤单坟茔,想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又继续说,语气平静。
“今日三月初八,四年前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走的,早劝你不要饮酒,你说说你,五十来岁的穷酸一个,在小孩子面前装什么英雄好汉呢。”少年笑着笑着,饮一口葫芦中酒,呛得连连咳嗽。
“你知道的,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咱爷俩也算有些缘分,稀里糊涂认你当了师父,
现在想想,不吃亏的。”
“按你的嘱咐,在你床底找到了那个包裹,一只藏了半辈子的兔毫笔,三张发黄宣纸,再就是两钱碎银。
东西不多,但看得出已是你的全部家当。”
枯坐着的少年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眼中追忆落寞都有。
少年摇摇头。
“赵彻,字见真,这么怪的表字,说出来惹人笑话,不过既然是你取的我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还有啊,那件只有你我知道的事情,你一直不让我提及第二次,我知道你相信我所说的。那枚奇异的错字玉印早已证实了并非我孩童呓语,你只是担心我走漏风声,丢了性命。
“可怜啊可怜,甚么梁国小皇子?甚么一朝帝种?不过是亡国遗孤,
丧家野犬罢了。”
喃喃自语着,赵彻抬头望向浩瀚夜空,
今夜无星,莹白月光格外空灵,流转如水,
洒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这些事我都说过的,我那被旧梁上下骂作昏君的父王向来跟我不亲近,当时我不明白,猜测着大概是因为我出生导致的母后离世?自小我就被看管在坤宁宫,不许我出宫门一步,除了几个老得掉牙的宫女,还有小太监,看不着其他人,满朝上下也只有两人知道我的存在。
九岁时齐梨州率兵灭我大梁
兵临城下,
我那九年也不愿见我几面的父王不知是何缘故,亲自替我换了衣服,把我抱进唯一一条直通城外的密道,然后拔剑转身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梁朝皇室唯一幸存的血脉。
整个梁国都不晓得还有赵彻此人,北齐本该也不知道的。”
他再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摇摇头。
“后来有两个小太监带着我南下,混进逃难人群里。
再后来,他们也死了。
一个染了病,没得治,
我亲手埋的。
我把他抱进土堆的时候,
他轻的像一堆干柴,
没几斤重了。
另一个,就快到渠国了,在巷子里,拼命护着我,让一个醉汉捅了一刀,银两也被抢走了。
咽气前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哭着对我说,他不想死啊。
我能怎么办呢?只能拍拍他的背,说下辈子我还你。
之后我一路吃菜根啃树皮,与野狗抢食,一路熬进了南温府,实在是抵不住饥寒,晕在了街上。
幸好啊,遇到你这个没事瞎晃悠的老酸儒………”
讲了一长串,许是说得乏了,或是醉了,少年眼皮越来越重,嘟嘟囔囔着靠在碑上,不多时便无声了,沉沉睡去。
月光依旧,如水般安静流淌,
远处,昏黑的树丛中,冷不丁走出一个中年男子,看样子似乎在那里站了很久。
看其面容,竟然正是先前酒楼里的那古怪汉子,他此时背上仍然系着狭长布条,还有一张黄色符纸捏在手中,皱巴巴的。
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晦涩文字,不寻常的是,竟放出些许莹光,虽微弱却耀目。
横移几步到赵彻身前,小心翼翼地避开酒坛,他蹲下,轻笑一声,:“好小子,这些年来孤身一人,也算辛苦,掐指数来,该是有十八岁了吧?
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幸亏前些时日得了这觅气符带路,
否则一时半会儿恐怕是跟你见不着面喽。”
随后借着月光,仔细端详了眼前少年面容,跟当年的那个人一比较,叹了口气。
“眉眼跟你真像啊。”
中年汉子抬头瞥向山脚下万家灯火,
随手将黄纸抛出,无风自燃。
“再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