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晓自己家世不好,容貌不过清秀,难以与这一宫的姹紫嫣红争辉,所以远离这宫中浑水,从不张扬。也知晓掖庭的艰辛不过是一时的险阻,只要熬过去了,待其子成人,自有另一方天地,所以修身养性,安稳度日。
果然,被她等到了先帝长子病逝,又被她等到了四地叛乱频发——先帝只剩她膝下这一个儿子,要立太子稳定宗室,还能有旁的选择么?
甚至徐温的得势,也是因为她升了贵人,此后又封后,因为他从一个满面烟灰的铁匠一跃而成了太子的母家。
本朝虽也曾经历过外戚干政的弯路,先帝毕竟在皇位多年,必然更是懂得不能助长外戚的道理。但那毕竟是其他世家豪族。
而徐家,原先不过是打铁的而已。
不足为虑。
彼时,谁也不会认为赐给徐温一个中郎将,或是一个杂号将军的空号,除了让太子更名正言顺之外,还能有什么影响。
说起来,徐氏封后时,那徐温之女也正值幼冲,又与太子年龄相仿,二人说一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在此之前,徐温之妻薛氏本就借着探亲偶尔出入宫廷,此后徐家高升,宫内宫外更是来往频繁。
而徐温和徐太后,本就绑在一条船上,这样频繁进宫,如同把意图明晃晃地摆在了案上,哪怕是旁人也能看出——
若真能亲上加亲,真是两方受益。
虽然铁匠出身的徐家受公卿冷眼,甚至连徐鸯本人都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野丫头,但只是入宫选为太子妃,说白了,侍奉太子而已,又不考教学究,只要有这份少年相识的情谊在,足够了。
徐太后既能借此掌控越发有主意的太子,更可以借徐家将手伸到前朝。
可惜,十年前那夜离乱,把二人的筹谋彻底打乱。
而徐太后,若说她在皇帝践阼前还妄图螳臂挡车,鼓动先帝与朱津相抗衡,可等朱津举大军围宫,径直把太子从东宫里像提小鸡崽似的拎上皇位后,她也再度偃旗息鼓。
确实,朱津手里那么多亡魂,唯独没有她母子二人的命,她又何苦再陷入这个泥潭?
至嘉始三年,也就是约五六年前,这位徐太后的永乐宫,又如同那掖庭里的小宫室一般,再度冷清了下来。
而此刻,孙节不在,纵使是御驾至此,这永乐宫竟也同样冷寂,宫人尽数守在殿外,殿内空空荡荡,唯留皇帝与太后二人,站在高阁之上。
晨风微凉,皇帝在这无人看管的永乐宫中,却是难得放/浪,只披着件外袍,倚着阑干。
自下往上,只见得那广袖翩然,衣袂绰绰。
永乐宫中没有其他宫人,站在阁上,从那雕栏间便能瞧见殿外宫墙复道,院内一个个内侍模糊的身影——若有人进,这迎栏而立的二人头一个便能发觉。
皇帝说话自然没了顾忌。
“……昨夜朱津‘为了递那封信’,便敢夜闯寝宫,是笃定朕不会拒他。”
“至少如今陛下在理政了。”太后道。
皇帝只冷笑了一声。
或许,是这样的时刻,哪怕对于年纪轻轻便历尽诸事皇帝而言,也是心绪难平。
哪怕不曾明说,但这阁上站着的两个人,的的确确正是徐温在宫中仅剩的血亲。
徐温一死,那些遥远恩怨再历历分明,也抹不平一条命横在面前时的怅惘。十年来压在皇帝肩上的那些难处,从未有像这时这样重如千斤,教人喘不过气来。
一时沉默,皇帝往天边隐约露出的亮光望去,纤纤玉指缓缓抚过那雕栏,停在一处龙首之上:“理政?聂永无能,远在青州,连信都送不进来,王邈无权,不过几个言官,吵破天也难成气候,如今连……如今这局面,你当真觉得他能回京么,姑母?”
——“姑母”。
此二人,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一宫太后。不论是怎样的情形,怎样的对话,皇帝对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应当有这样的一个称呼。
然而,话音落在寂静的萧墙之内,如同水珠缓缓没入平静的湖面。
听见这两个字的徐太后,面上竟不曾变色,似连一丝涟漪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