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津派往南阳的信使星夜启程,而另也有一自章德殿而出的身影,在夜色将醒,晨曦方兴时,赶至了永乐宫。
是日,天子辍朝。
不少官员当日是紧赶慢赶,还未破晓便入宫上朝,三五成群地互通着消息,皇帝却迟迟未到。他们等了半日,等来的竟是常侍孙节,霎时间人心惶惶。
毕竟昨夜那封信中的内容,只有朱津,以及朱津亲手递给的天子才知晓。
哪怕再加上探子昨夜回营去报的那几个将军,朱津心腹,以及宫中的几个内侍,这几人的嘴也紧,何况只一夜,能传出什么风声?唯有朱津昨夜夜闯皇帝寝殿,似行不轨,却只说了两句话便出来罢了。
再有消息灵通些的,不过只知晓那夤夜入宫的探马,报的是南阳的军情,再多,就没有了。
这些人两厢交谈,互通消息后,反倒更加好奇了,于是今日朝上这些人,几乎只为等着皇帝出来,为他们解惑——这徐温,究竟是一路打到了京城城下,还是被朱津的心腹裴方拦在了南阳城外。
毕竟这些个大臣,谁不是家大业大,先一步得知消息,无疑就能早做打算。
朱津在洛阳这十年,这班公卿旁的没学会,保命的技巧倒是越发娴熟。换言之,那些与徐温有仇的,或是这几年间巴结朱津,已做了同党的人,自从徐温起兵便一直悬着心。此刻更是想早知军情——该跑还是易帜,都得先知晓战况才能就此打算。
此刻的一丝先机,或许便是自己的命悬一线的那个机会。
当然,或许也有那么一小撮人,被这朱津近十年的威势所慑,觉得徐温恐要兵败南阳,那更是提心吊胆。
只是,皇帝辍朝,那朝堂上就只剩下御座之下,一个泰然自若,仿佛早有预料的朱津。
——可谁又敢问朱津呢?
孙节一声通报,满朝大臣顿时喧闹起来。听那声量,这里哪里像是个朝廷,倒更似是城门口,甚至是街边闹市,一时各说各话,喧声不断。
那朝上一片纷乱中,终于有一两个机敏之人,反应过来,在孙节离开之前叫住他,问:
“不知陛下可安好?现在何处?”
天子自然是安好的,显然,后半句才是他们想问的话。那孙节转眼一看,那朱津竟也笑着望向他,似是等着他回应的模样。
孙节止住步伐,回头,老脸上堆起笑意,对殿上众臣躬身。
“诸位放心,陛下现在永乐宫,有太后陪着叙话呢。”他顿了顿,又冲着朱津一笑,“不过是昨夜受了些寒,今日起来惫懒了些,不是甚么要紧事。”
此话一出,大抵是明白了话中暗含的机锋,那朱津脸上笑意越发深了。
孙节想必是发觉他安插至宫内的人了。
逢珪行事虽谨慎,但防不住这些送进宫里的暗桩实在不少,或许有那么几个在孙节面前露馅的,又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机,要往宫里送人,本就显眼。
然而,朱津更不是能受孙节敲打的人。
这老东西还活到今日,几乎全依仗皇帝的心软。若不是皇帝用惯了他,照朱津的性子,恐怕早寻了个机由把他打杀了。
是,内外宫的确有别,他昨夜能夜闯寝宫,凭的是战事情急,今日若再发难,就不是他的性子了。
何况,孙节这话也不假。
朱津此时按捺不发作,未尝没有这些考虑,只是,再要往里探究其深意时,朱津脸上的笑意便倏地收了起来。
他利落地转身,几声“诸位”便简单控制住了孙节不曾压住的局面——有他发话,自是无人再敢私下窃语,殿上唯有一阵颇为诡异的死寂。
“陛下此番受寒,原也赖我。是昨夜有急报传来,情急之下,我只能破一回例,深夜入宫,或许因此害得陛下——”
朱津说得缓慢,说得也同样隐晦。面上仿佛是在“罪己”一般,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踩在了众人最想听到那一个方向——南阳。
只是,说到一半,他便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竟看向了朝中几位年过半百,鬓发花白的大臣。
“——话又说回来,天子向来颇为依仗诸位……大人。这军情紧急,想必不止我一人收到了来信,你说是吧,王邈、王司空?”
众人愕然,那目光自然又都落到了这位王邈身上。大抵不少人心中在犯嘀咕,疑惑朱津与这等帝党老顽固向来不和,但为何会突然在此时发难。唯独那朱津说完话,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趁着众人都在打量王邈时,把目光又悄然挪回了孙节身上。
果然,王司徒历经三帝,哪怕朱津这样发难,面色也不改,但孙节就不同了。
一听“军情”、“来信”,孙节原先与他暗讽也不曾变色的老脸上,遽然出现了一丝裂隙一般的惊疑。
——
前朝暗流涌动,皇帝未尝不知。
正如孙节所述,今日辍朝,皇帝没去别处,反而去了徐太后所居的永安宫。
要说这徐太后,确实也是非凡的人物。
不说她与徐温这一层姐弟关系,就说她在先帝后宫,从区区一介宫女爬到后位,靠的可不是徐温。
是尤胜常人的定力与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