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衣公主登上绣帷马车,风光无两地驶向明湖司府衙。
飞鸢骑都统制韩延站在门口,穿一身短打,手上支着根铁锹,正嘻嘻哈哈同手下一堆伍长押头们打嘴仗。
远远见着公主鸾驾到临,拎着铁锹狗颠儿似的跑来,“殿下,卑职给您道早,您大福!”
裴缨在车上瞥了他一眼,见他打扮得很得体,很欣慰,问道:“刘仲年呢?”
“昨儿臣审了他一宿,这会子还在监着呢。”
裴缨施施然下车,将头一偏新雨,对韩延道:“带上他,你们一道去。”
扶驾跟车的新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您是让微臣去哪儿?”
裴缨没搭理他,早已迈进明湖司大门,侍卫们一呼啦都围上来同她奉承。韩延上上下下打量着新雨,目光像小刀似的先刮了他一阵,然后冷不丁将铁锹丢到对方怀里,拖着长音道:“还能去哪儿,京师九渠,清黄泥!”
新雨:“………………”
*
斑衣公主坐在案前,手边放着一摞刘家的卷宗。
“关于陈家的证词就这些?”裴缨翻着供词,显得有些不悦——刘仲年依附四大家族之首陈家,是京师贵胄心照不宣的事,怎么竟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那她费劲巴力把他拉下马,有什么意思呢?
都统制赵德胜一拱手,有些讪讪地:“卑职昨晚和韩统制已经用尽手段,可刘仲年他一口咬定背后没有主使,甚至将天瑞八年年敕蓝河德州大堤坍塌一事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八年前,德州敕蓝河水泛滥夔堤,淹没三十多个县的村庄农田,朝廷派河工重修堤坝,又派了当时还是御史中丞的刘仲年前往监察督办。两年时间治河修堤,银子填海似的往里使,工事落成,就赶上敕蓝河水再次泛滥,朝臣和河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竟如纸糊的一般,溃成一滩烂泥!
那一次,损失无可计数。
裴缨攥了攥拳头,冷然道:“你把他收拾干净提上来,我亲自来审。”
……
刘仲年像一袋沙包一般被提了进来,能看出换了囚服,脸上也被擦洗过,显然赵德胜已经尽力将他收拾干净。
裴缨屏退众侍卫,提着裙子步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刘仲年跟前,和蔼地道:“看在景筠的份儿上,我应该叫你一声世伯。世伯,让你受罪了。”
刘仲年软瘫在地上,听见这话,嗓子里漏出两声哼哼,艰难地道:“别费力气了,小公主……你,你是奶娃娃,你的那一套糊弄不过我——你审不出我什么,我也担不起你这声世伯。”
“呵呵!”裴缨笑道:“人家都说,你们文人当官,最擅打嘴仗,一开口就会把‘想要’说成‘不要’——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有很多秘密想要告诉我,让我多多审你。”
沉重的枷拷压制着刘仲年抬不起头来,但他此刻却挣扎着直起腰板,裴缨上手扶了他一把。
“做梦。”刘仲年咧了咧嘴,吐出两个字。
裴缨不以为意,扑落扑落手,盯着他几乎一夜全白的头发,嗤笑一声:“辛苦半生,京畿乡下一路考上来,终于在京师开牙建府,风光无两,可到头来一卷草席裹尸都成奢望,你不怨嚒?”
刘仲年没有说话。
裴缨却知道,这算是打到他七寸上——这样一个能贪墨数千万贯的人,用他的儿女子孙,怎能撬开他的口?
“我听说,在你们老家,刘家宗祠特地把你祖辈那一支抬到正支,你刘仲年单开一页族谱,族内子孙都以和你萍渡县刘仲年扯上关系为荣。”
刘仲年仍旧不开口,沉重的枷拷却把他压趴在地上。
可到底是枷拷压得嚒?
裴缨抿唇,又道:“你的母亲原本是农家女,独自拉扯你长大,她目不识丁,靠种菽豆把你供成秀才,供成进士。你赴京考试时,盘缠用尽,宁可讨饭也不舍得写信回家同她索钱,她昨天还是诰命,今天就因为你,成了阶下囚。”
思及母亲,刘仲年神情有些松动。
裴缨冷哼一声,又添了一把火,道:“当初你初来京师,盘缠用尽,宁可讨饭,也不受那些王侯公子的接济,京师人人都赞你不为富贵折腰,风光霁月半生,终究是哪一步走错了?让你步步错到如今!”
咔哒一声,刘仲年狠狠挣动着枷拷,愤怒地咆哮:“都是你们——是你们,这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你们享受着食邑,享受着天下人的岁贡,又怎知我等升斗小民的苦楚?凭什么你们可以像蛀虫一样依附寄生于祖辈的荣耀,我们这种泥腿子想往上爬,就被诋毁是攀权附贵?——我哪一步都没错!”
“好得很!”裴缨啪啪啪打了三个合掌,蹲下来平视着眼前这位四十多岁的老臣,他几乎一夜全白了头发。“所以你很怨恨罢……你死了,不过是一抔土散了,洒向不知道何处,谁还会记得刘仲年光宗耀祖过?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照样坐在金银窝里,说,二十年前,有一个进京赶考的秀才,穷得在齐华门讨饭!”
裴缨将纸笔搁下,这回很真挚地笑道:“您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奶娃娃,甚至都不如,不过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