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了。芸珠手流连着家里有些年头的木门,又缓缓往自己房里走去。家里就两进的房,她和阿奶住一起,满月现在还和夫妻俩在一块。
日子着实很苦,否则她当年也不会铁了心哪怕为婢也要离开这里。
房里老太太还在睡觉,闭着眉眼,十分慈眉善目,得了这病之后她精神便一日不剩一日。这年头大家都闲,可却也没一个真正闲的,有人琢磨怎么弄粮,有人琢磨怎么弄钱。老太太平素家里没人陪,便只能躺着睡觉。
芸珠轻轻握着阿奶的手,那里干燥粗糙的茧子和皱纹,正刻印她几十年的劳苦。
“阿奶,芸珠回来了”,将老太太手贴在脸上,真真切切的回来了,她以后不会再想着找个达官嫁了作贵妇人,她会好好陪着阿奶,好好陪着阿爹阿娘……
“她爹,今儿个屋子里老一股怪味道,我闻着半天像是从地窖里出来的。”外头俞氏压低的声线传了进来,紧接着就是郑父的回应。
“估计是那些醋的味儿,我一会儿把阿娘前头弄的萝卜拿出来,省得浪费。”说完他又问,“阿娘今儿个怎么样?能起来了吗?”
俞氏摇了摇头,“说是腿脚软的很,起不来。”
外头一阵沉默,过了片刻芸珠才听见阿爹的声音。
“外头收粮给的价钱还算好,统共卖了一两银子”,他道,“再攒一两够了诊金,就带着阿娘去城里看病。”
这几年边境不稳,隔些时日总要闹出些事儿,一闹事儿便是征税收粮,农户本就是靠天吃饭。但现在这情况,哪怕郑父将命都搭在地里也根本填不上这大窟窿。
俞氏接过装着钱的荷包,脸上并无任何喜色,“天晓得这仗什么时候打起来……剩下的粮食也不晓得能坚持多久……只一两银子,可剩下的一两银子从哪儿来,再卖粮怕都得饿死了”,再说下去怕老太太听见了心里不舒服,俞氏忙转了话题,“先吃饭吧,等晚上你在去水里摸几条鱼。粮食少吃点,省得打起来了又得征粮。”
俞氏将饭摆到桌子上,给老太太单独剩了一份,又让芸珠出来吃。
一人一碗稀粥,也没什么搭的菜,就是一小碟子便宜的不能再便宜的腌萝卜,这东西填不饱肚子,对于乡里人来说也就是下饭入味儿。
芸珠喝了碗稀粥,肚子里连个四分饱都没落下。
总不能继续这样过,没粮没钱的,这年头夷人三天两口又在关口骚扰,府衙时不时纳税征粮,迟早得饿死。转头看了眼满月,他被俞氏抱在怀里,嘴上湿乎乎的,正啃着一块泡软的窝窝头,看上去十分乖巧。
那瞬间她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怨恨,她们连窝窝头甚至都吃不起,可拿着他们粮食的人做了什么?芸珠记得汴城那里的纸醉金迷,那里彩衣华服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吃着民脂民膏,却从来看不见她们的苦日子。
左右都死过一次了,她也不怕了,人既然活着便总是要活的舒服。芸珠摸起一块窝窝头,想着从前在汴城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
轻柔的蹭了一下他的脸颊,芸珠又道,“阿爹,满月的脸最近有点干,一会儿能给他换些蛇油膏吗?”后面推板车的芸珠爹正在上一个小陡坡,没回答芸珠,牟劲儿推,等上了小平坡才停了下来。
“我看看满月。”满月是十五那天生的,所以落了这个名。这年头孩子不好养活,芸珠爹怕早起名字折了孩子的寿,到现在满月会走了也没个大名。
用指腹摸了摸孩子的脸,原本的嫩滑小鸡蛋好像被人从外面敲开了一样,摸起来已经有些皲裂,芸珠爹看着满月滴溜溜的眼珠子顿时整颗心都开始疼了,“阿爹的满月,真能把人愁死。”
芸珠和她爹一大早起来推了一板车的粮食,准备到集市去换些醋盐,再卖了余粮换钱,蛇油膏虽然不贵,但粮食都是家里掌柜的提前称好的,一点多余的都没有。
“一会儿看能不能匀出来点儿”,放下儿子,他继续推车。
“抱好满月,前面要下坡了。”
“阿爹,我下来走吧,你一个人推车怪辛苦的。”
郑父有些惊奇的看着前头坐着的跟朵花一样的闺女。郑家一家都是大眼眶子,郑父尤其,特别是眼珠子瞪起来的时候,“我家的懒闺女啥时候也会心疼人了?”
十里八乡他敢说没有比他家闺女更懒的。
闺女从小就是个粉团子,越长大越漂亮,也越长大越娇。小时候下地人舍不得,等到长大了更是无数个少年郎倒贴殷勤,连把锄头都没拿起来过,头说婆家了,才发现自己家里这闺女除了戴花啥都不会。
芸珠不理她爹调侃,想从板车上下来。芸珠爹却舍不得了,“别下来了,这才刚走,三个时辰的路你能坚持一个时辰便不错了,前面还有泥地,先下了坡再说。”
一是怕满月坐不稳,再加上下坡路板车上的粮食不稳,恐会翻下来芸珠便想等下了坡再帮阿爹推车。
郑父怕冷风冻坏儿子的脸尽量放慢了速度,但下坡还是有点快。阵阵风从耳边挂过,芸珠垂头,顺便也将满月的脸遮了起来——有满月,有阿爹,有阿娘,他们都还在,使劲儿将脸埋进满月的衣领里,这样的月,这样的星辰,这样的平野,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