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痕尚未散去,浓密的星辰仿若棋盘上罗列的黑白棋子一般,道道星辉涌入大郑村的平野里。
芸珠抱着刚会走路的弟弟满月坐在板车上,手轻轻拍他的背。本意是想哄他睡着,没想到满月那双眼睛越睁越大,与干旱的西北不一样,他那眼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葡萄,滴溜溜转的时候让人心都化了。
轻柔的蹭了一下他的脸颊,芸珠又道,“阿爹,满月的脸最近有点干,一会儿能给他换些蛇油膏吗?”后面推板车的芸珠爹正在上一个小陡坡,没回答芸珠,牟劲儿推,等上了小平坡才停了下来。
“我看看满月。”满月是十五那天生的,所以落了这个名。这年头孩子不好养活,芸珠爹怕早起名字折了孩子的寿,到现在满月会走了也没个大名。
用指腹摸了摸孩子的脸,原本的嫩滑小鸡蛋好像被人从外面敲开了一样,摸起来已经有些皲裂,芸珠爹看着满月滴溜溜的眼珠子顿时整颗心都开始疼了,“阿爹的满月,真能把人愁死。”
芸珠和她爹一大早起来推了一板车的粮食,准备到集市去换些醋盐,再卖了余粮换钱,蛇油膏虽然不贵,但粮食都是家里掌柜的提前称好的,一点多余的都没有。
“一会儿看能不能匀出来点儿”,放下儿子,他继续推车。
“抱好满月,前面要下坡了。”
“阿爹,我下来走吧,你一个人推车怪辛苦的。”
郑父有些惊奇的看着前头坐着的跟朵花一样的闺女。郑家一家都是大眼眶子,郑父尤其,特别是眼珠子瞪起来的时候,“我家的懒闺女啥时候也会心疼人了?”
十里八乡他敢说没有比他家闺女更懒的。
闺女从小就是个粉团子,越长大越漂亮,也越长大越娇。小时候下地人舍不得,等到长大了更是无数个少年郎倒贴殷勤,连把锄头都没拿起来过,头说婆家了,才发现自己家里这闺女除了戴花啥都不会。
芸珠不理她爹调侃,想从板车上下来。芸珠爹却舍不得了,“别下来了,这才刚走,三个时辰的路你能坚持一个时辰便不错了,前面还有泥地,先下了坡再说。”
一是怕满月坐不稳,再加上下坡路板车上的粮食不稳,恐会翻下来芸珠便想等下了坡再帮阿爹推车。
郑父怕冷风冻坏儿子的脸尽量放慢了速度,但下坡还是有点快。阵阵风从耳边挂过,芸珠垂头,顺便也将满月的脸遮了起来——有满月,有阿爹,有阿娘,他们都还在,使劲儿将脸埋进满月的衣领里,这样的月,这样的星辰,这样的平野,她都不记得后来她有多少次在梦里哭醒?
还好,这不是梦。
她自己个儿到现在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明明自己因为得罪宋明玉被推到池里溺死,一睁眼却回到了大郑村的老家,从昨天开始,芸珠一整晚都没合上眼睛,唯恐这场梦醒来,直到现在感受到被乡间的冷风吹到肌肤上的刺骨,她才敢在满月的衣领里掉上两滴眼泪。
兴许每个漂亮的女孩心里都觉得自己是不同旁人的,芸珠上辈子便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枯萎在黄沙漫天的大郑村里。不顾父母的阻拦跟着当年的行货商人去了汴城,想搏一份前程,但汴城那样的地方又哪里是她一个乡下小村姑可以去的?
后来芸珠才知道,自己仅仅是一条铺在权色交易路上的点缀物品。
周天子势微,各地群雄并起,又有西面蛮人称帝,但凡手里有点本钱的都想让自己的门面扩的更大,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方式。
芸珠她们这些姑娘便是汴城孟家手头最大的底牌,孟家以色易权不是头一回,开路的不是旁人,正是孟家嫡系长女孟婉。
纵使芸珠不懂朝政也佩服她的很,大周两大巨鳌便是被她以色玩弄于股掌之间,司徒家两大公子为她反目成仇,刘家三朝世家,庞然巨根之树也一朝覆巢。
兴许是尝到了好处,孟家便在此道上越发经营起来。
芸珠一开始来时还做着嫁达官的美梦,到后来坊间的姑娘陆陆续续被带出去又陆陆续续的被送回来,有的满身是伤,有的却再也见不着,却有几个得了好结果,但谁知道能好到什么时候?
此后她便慢慢醒了,那些梦想中纸碎金迷的生活此刻看起来再荒唐不过,她再美也只是鎏金杆子上挑着的笼中雀。
她们这些人的命,原来从不在自己的掌握里。怕落得和那姑娘一样的下场,此后芸珠便老以脸上出疹为由缩在屋里,孟家的乐师歌姬每每来教学也总表现的一脸愚钝,但就算这样孟婉还是挑中了她。
芸珠却有嫌贫爱富这个毛病,否则也不会大老远跑来这里。但她也从来没想过做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更不想在被旁人用过之后一张破席子卷了了事。那时时常来坊里的一个林姓公子似乎对她有意,也答应带她离开,却没想到在前夕她被速来跟她不合的宋明玉撞上。
宋明玉那时已经是俪人坊里的头号名伶,拥磊无数,两人争执之下她便被宋明玉推进了寒池里,醒来之后便是如今的场面。
她还在大郑村,当日为孟家择美之人也尚未来到西北。可是芸珠却知道,她亦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过不久西北便要和夷人开战,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