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君走出殿内,回廊幽暗曲直,周围静的仿佛天地只有他一人一般。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黑色云靴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些许灰尘;藏青色的官袍庄严持正;
他刚想弯腰欲将脚面的灰尘掸去,视线却瞥见镜面般的地面上映出自己的脸。
一张略带着些许惶恐的脸。
剑眉微微拢着,眼神中有迷惘之色,再一细看,那张脸上是自己从没见过的表情,陌生的像是真相被揭穿时,郁结与担忧交杂在一起,还掺着不可置信的样子。
偏偏他身着官袍,头戴官帽,步履之间亦如往常一般。虽只是细微的表现,一般人等闲是看不出来的,可司主是何等人?
他定是一眼便瞧见自己如此失措的样子才让自己出殿自省,连他都能发现九川的异样,遑论司主呢?
地府判官断的便是审判亡魂,惩恶司善,护的便是地府安宁,良序公允。可事关九川他身为判官之首竟乱了阵脚吗?
地面上那张脸上的表情犹如他去凡间汲道时,街头卖艺人的变脸杂耍,须臾间几经变化复杂至极。他看见自己的脸上虽已恢复往昔的端重,然而眼底那一丝迷茫之色却犹在。
崔府君忽的想起昨日楚江刚回冥府时同他说的话。
“我要你去办件事。”
彼时线香味还未散去,淡淡的似有似无,钻进他的鼻尖。楚江负手而立,眼中却是清明一片。
“既然我醒来之事已有人知晓,暗夜行舟显然是行不通了,不若由暗化明,引蛇出洞。”
“司主的意思是,要将您已醒的消息公之于众么?”
“倒也不用如此着急,不过倒是可以借机试探一番。冥界嫌隙已生,千年前本司就有所察觉,只是那时诸多事由,尚无余力可查。眼下五浊结界碑频繁动荡,君绛迟早会冲破结界碑。”
“可单凭君绛,他毕竟被司主封印这么久,被封时身上法力一半被毁,一半被禁,五浊结界虽有崩塌之相,也决计不是那么容易轻易冲破的。”
楚江转眸视线缓缓的扫过崔府君,“本司沉睡千年,冥界禁术却接二连三被盗。这禁术藏匿之地,只有我等十殿阎王知晓,眼下本司前脚方回来,追息术便马上感知到本司气息,进出本司内殿如此容易”凤眼微眯,凌厉十足,“这内鬼怕是不止一个。”
“司主已经有定夺了?”
“你去趟鬼市,寻到符青老儿,着他来为我看诊。他自然知晓是何意。”
临走时崔府君听见楚江沉沉的嗓音说了句,“看来有人是等不及了。”
那时他还不清楚司主此话到底是何意,此时想起来心下却是复杂难当。
现下也只是怀疑九川与此事有所干系,他就已然自乱阵脚,倘若有一天发现司主被害一事当真与他九川有关,他又该如何去从?
崔府君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地面上的影子也跟着一起动了起来。这个回廊他一日当中不知要走多少回,可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般,觉得回廊无尽头。
分明再转过个弯便是出口,可脚下似有千斤重,一步也抬不起来。
崔府君看着不远处透过来的光亮,眼神一下子涣散开来。
冥界的灯不似天界一样明珠般璀璨,也不似人间的烛火可抚慰人心,冥界的灯光总是昏暗又隐隐绰绰,既不璀璨也不能抚慰人心,带着地府亡灵的森然鬼气透着一种冷意。
可这种冷意却伴着他走过冥界无数个不见天光的日日夜夜,就像是那个人,总是身着一身明媚闯进他的视野之中,半掩着袖结结巴巴的唤他,“崔……崔……府君。”
他规矩行礼长身作揖,从未显露过什么,也从未想过要显露什么。
他是阎君,自己不过只是判官。
地府长存,九川于他崔府君是暗夜中长明的灯,只要能看见他便已然知足。
可如今……
崔府君觉得自己一向清明的灵台此刻犹如浆糊一般,万千思绪混杂在一起,一会儿响起司主的嘱语,一会儿又响起九川轻轻浅浅的声音。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竟穿过回廊吹到了他的脚边,恍然间也吹进了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