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乙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真的被人送上了天。
他只记得自己离开了酉水镇,然后被人敲了闷棍,等醒过来,他便在天上了。
他曾远远观望孩子们放风筝,却不想有一天,他会被人绑在一个巨大的风筝上,不知道从何处放飞,又将飞向何方。
飞向死亡啊!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呢?钱小乙看着下方的林海,他感到心悸,想掐人中让自己清醒点,可是手脚被绑着,完全不敢动。
他心想这一次一定是要死了,感到发自肺腑的害怕。
但愿风儿永远平静,断了线的风筝,也有平稳落地的不是吗?
是谁如此折磨我呢?
各种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各种往事仿若昨日。
此时酉水镇外一座高山山顶,“老大,还真可以拿人放风筝啊。这小子命真好,也许能活下来也不一定呢。”
“活着就活着呗,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也是个穷光蛋。真活下来,慢慢去找仇家报复吧。从今往后,咱们可都是良民了。”
“老大,那赵家可信吗?万一咱们过去,又和兄弟们上山之前一样的处境。何况酉水镇屁大的地方,能容得下我们吗?”
“就赵端干的那点破事儿,他还能拿捏我们兄弟不成。何况兄弟们去酉水镇,不是因为赵家,而是因为大势。这些年各地斗争不断,寻常百姓和世家贵族的矛盾愈发不可收拾,最终是要爆发动乱的。可是你看,朝廷不仅没有正式出兵镇压,反而吸收了不少壮丁组建新军。听说新军发的军饷,还是贵族们出的保家费。这一波,看似是朝廷、贵族世家和我们的三方角力,说到底,我们就是大人物手中的刀。眼下这赵端稀里糊涂的,却是让我们看到了另外的出路。好心收留流民,呵呵,这就是要做新地主。他如何做得到,真以为是酉水镇的地主仁慈?屁,是朝廷鼓励。大量的流民毕竟是个问题,壮丁可以充军,老弱妇孺到底是个麻烦,任由他们漂泊至死。我们难道不会连带朝廷一起反抗?不带脑子的斗争是没有出路的,我们求个什么,不就是赵端那样的咸鱼翻身?我们不是去投靠他,是要去分他的钱呢!”
空中,钱小乙祈祷永远的“清风不来”,许他如飞燕滑翔、如落叶无声般地安全着落。
近了,近了,再慢些,再慢些……
翅膀刮到了树枝,钱小乙无法控制平衡,向被射中的高鸟跌落下去,从密林中穿过,然后是一段牛草丛生的下坡,翻滚,钱小乙感觉自己是庆幸的,在昏迷之前,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至少还活着。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稍稍动弹,钱小乙悲催地发现,左腿骨折了,全身上下也尽是划痕,火辣的刺激以及骨折的疼痛不断涌出。
天色黑透了,钱小乙勉强生了火,他没办法捡拾柴火,只好一切就近,如果不小心燃起山火,希望那时候自己已经再次昏睡过去,最好有一个甜蜜的梦。
旭阳初升,钱小乙在焦渴中醒过来,稍微动作,又是一阵阵胀痛。
他听见了水声,侧着身子爬过去,畅饮了一口。
翻过身,他看着天空,不知怎地,就想起在天上飘着时的景色,某种程度上说,那真是前无古人的体验。
钱小乙费了半天才给左脚做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固定,当初明一玄是想教他医术的,可是他觉得,能令他身体觉得舒适的,除了不必要的放浪形骸,往往就是最佳治疗手段。
良药苦口他是不以为然的,但忠言逆耳确实,毕竟形体与精神不是一回事儿。
当然,对于放弃的医术,眼下是后悔的。
钱小乙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自我反思,好像能免去肉体的痛苦。
他尽力沿着溪流向下,酉水镇偏僻,但仍旧接近大江。此处同样无从得知,但百川到海。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出路了。
我这算步了黎小姐父母的后尘吗?看着“一山放过一山拦”的前路,钱小乙苦笑。
此番离开酉水镇,他只是托人给黎芸和黎澈送了信。不过那赵端挺关注他的,因为酒桌上的不欢而散,那天却又化身谦逊有礼的善老爷,主动道歉不说,还要补上践行酒,准备赠送盘缠呢!
赵公子想来不是好人,倒也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走了这些年的路,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别出心裁的劫匪,是为了研究人类飞天梦才把我放飞的吗?
走着走着,钱小乙感到愤怒,然后怒气又被山路消磨殆尽,甘愿做一具没有知觉的空壳。
钱小乙还是要走,伤口结疤,肿胀的左腿也消了,不过似乎有些畸形,果然舒适的也不一定就好,就像放浪形骸一样,“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恍惚之中,钱小乙看见一剑西来,剑上站一人白衣如血。
钱小乙再见山河塌陷,遍地金光,真龙于虚空中凝现,龙眼看向芸芸众生,众生的灵魂漂浮,化作龙的第五爪,五爪真龙腾空而起,真正要破碎虚空。
天外有一道门,门上染血,门前立碑。碑文密密麻麻看不清。
一个婴儿在哭,她并没有哭,她于冰封中睁开眼,眸子里的映像是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