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梧眯了眯眼:“二叔。”
萧临儒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微微摇头:“是我害了你们……若不是你托人带进来方子,我也不会铤而走险,替娘娘剖腹取子,好悬保住了一条命……现如今我已经辞官归老了。”
萧凤梧闻言微微抬眼,有些怔然:“我……托人带进去的方子?”
“此事干系甚大,动辄便有性命之忧,谁也不愿趟这趟浑水,多亏你那位至交好友,他在将军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怀化将军想法子将药方递进宫中,不然我萧氏亡矣。”
萧临儒话音落下,手中便是一空,只见萧凤梧抢过他的马鞭,翻身上马,鞭梢抽过一声脆响,尘土飞扬,须臾间便不见了身影。
秦明月……
秦明月……
耳畔是烈烈的风声,周遭景物飞速倒退,萧凤梧却觉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他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的感觉,马蹄声急促,经过盛德楼时,里头已换了位新捧的名伶,戏腔婉转,却不似从前那般有魂有魄。
萧凤梧偏头,匆匆一瞥,就又收回了视线,只听戏声渐远,依稀能辨出是曲《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谁知昭关有阻拦。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他将我隐藏在后花园……”
急促的马蹄声最后停在了一座小院前,西府海棠开得正艳,枝头舒展,生机盎然,萧凤梧翻身下马,正欲推门,谁知刚巧遇见忠伯出来,二人四目相对,萧凤梧尚未开口,忠伯便惊喜道:“萧大夫,你终于回来了,我还真以为你死了呢。”
萧凤梧喘匀气息,低声道:“是死了,又活过来了……明月呢?”
忠伯道:“你不知吗,先生收拾行囊走了,听说要去潼城呢。”
萧凤梧闻言,瞳孔微缩,指尖倏的攥紧门框:“他走多久了?”
忠伯想了想:“往东边走的,过了山,到渡口坐船去。”
萧凤梧来的匆忙,去时也匆忙,闻言立即翻身上马,一阵风似的瞬间没了影,他少时曾随家中商队出行,知道有一条近道小路,快马加鞭,行至山腰时,远远瞧见一辆马车,加速追了上去,直接横在了路中央。
赶车的车夫还以为遇上山匪劫道,吓的一抖,从手边抄起一个小板凳,下车挡在了跟前:“淦!哪里来的响马!敢胡来就吃你爷爷一板凳!”
萧凤梧视线一直盯着帘子,他下马正欲上前,那车夫就扬着板凳哇呀一声扑了过来,谁知被萧凤梧冷着脸一脚踹开了:“滚!再碍事绞了你的舌头!”
车夫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倒地装死。
萧凤梧视线又重新回到了那藏蓝色的帘子后头,动了动唇,终是吐出两个字来:“明月……”
他攥紧了车辕,轻声问道:“为何要走?”
车里的人不出声,一阵风过,帘子一角微微扬起又落下,仍是一片寂静。
萧凤梧听不到回答,挺直的脊背弯了弯,低下头去,缓缓闭眼,看起来有些狼狈,有些可怜,低沉的声音夹杂着风动树梢的声响,让人难辨他是个什么情绪。
“我萧凤梧,自幼顽劣,虚活这般年岁,也未有半分长进,旁人斥我厌我,皆是应该,在燕城这地界上,找十个人问,有十个人都会说我是混账王八蛋,可你说,为什么……为什么……”
萧凤梧攥住车辕的手骨节发青,他喉咙像是卡着东西,顿了许久,才把这句话说完整,像是在问旁人,更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这样的混账王八蛋,豁出命去呢?”
“我在牢里待了六日,却像过了六年那么久,反思往事,过错不止百数,平生最悔,是两年前……”
“知道么,两年前我赶走了一个人,我曾经将他捧的很高很高,却又在他跌落时不闻不问,他冬日里饥寒交迫,我不在身旁,他被人夹断手指,我不在身旁,他吃残羹剩饭,我亦不在身旁……他最苦的时候,我都不在……”
“后来他风光了,我又出现了,他是燕城最好的伶人,一登台,不知多少人愿意替他一掷千金,可他还是愿意跟着我,跟着我这个身无分文的混账。”
“我深陷牢狱,他千里迢迢奔赴京城,将军府外长跪一夜,救我萧氏满族于水火之中……他跪了整整一夜,我却还是不在他身旁,萧凤梧今年二十有五,可这二十五年,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去——”
萧凤梧低着头,眼眶通红,一滴泪未来得及从脸庞滑落,就直直砸在了手背上,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拳重重砸在车辕上,凸起的铁钉没入皮肉,有暗沉的腥红流出。
他颤声道:“如今我出来了,他却要走了,你说他是不是恨死了我,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萧凤梧在牢里死了,又活了,活着的萧凤梧想再挣一场泼天富贵给那个人,把他捧的很高很高,这辈子都不让他落下来,可他却要走了……”
“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他说,还有很多话没告诉他,我不曾将他当做玩物,也不曾觉得他低贱……”
萧凤梧手背鲜血横流,他却像感受不到痛似的,攥紧车帘,在藏蓝色的布上留下斑驳血迹,近乎卑微的低声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