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说,肝区疼痛时,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呼吸急促,全身无力,每一秒都是绝望,怎能不怕?
我问他,在那一刻,最想的是谁?他居然说是前妻,而不是父母。
我更不解了。他前妻背叛他,他居然念着不忘;而父母有养育之恩,他却不想。
听完他的解释,我沉默了。
他说,他有性能力障碍,不能满足妻子。他不该因为自尊打妻子,他妻子是他打跑的。而他父母不该对他那么冷漠,他再不争气,也是他们儿子呀。
我顺着他的话安慰他,对他表示同情。安慰他之后,我问他打算怎样度过剩下的日子。
他说他会见父母一面,买些东西给他们。他不求父母原谅,也不会原谅他们,他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是本分。
然后呢,他说他想找到一个小学同学,跟他说声对不起。
我很诧异,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有一次在放学路上,他看见一个同学小跑着。那个同学长得肉墩墩的,他觉得挺好玩儿,就伸出脚使绊子,把那同学绊倒了。那同学的门牙磕在石头上,断掉了,脸上的一块肉也磕在一块小石头上,没完全恢复,有一点成了死肉,笑的时候脸上有道纹。
他不过是想搞个恶作剧,但把人家破了相,破了人家一辈子的容貌。
我问他,如果不得癌症,会这么做吗?他摇摇头说应该不会,原因很简单,人都要面子,但是,快死的人了,还要啥面子?如果他道了歉,他同学的心里就没疙瘩了。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思想境界。或许,癌症病人的思维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我问他,肝癌患者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会很痛苦的,你如果没钱进医院,能受得了那种折磨吗?
他说他应该不会走到那一步。他说,人活着太难了,死很容易。
我问他,是不是已经想好了怎么死,并让他别介意我这么问。他倒爽快,告诉我了。
他说,他已经设计好了——他会瞅准时机,选择一辆豪车撞上去。自己死得干脆,父母可以得些赔偿。
我强压住自己的惊诧,问他,这样做是不是不够道德?
他笑弯了腰,用手按住肝区,不知是笑疼的还是毛病犯了。他缓了一会儿说,对于一个正常的人,道德是馒头;对于癌症患者,道德是狗屎。
我无法驳斥,竟然觉得他这句话是金句,也可能他是学来的。我想听听他的逻辑,就叫他解释解释。
他说,富豪们的钱好多花浪费了,泡妞、赌博、花天酒地,匀一点儿出来赞助赞助穷人不好吗?他们的钱大都赚得不光彩,说难听点就是坑蒙拐骗,商人嘛,无商不奸。
我说,只要不犯法就无可非议,那也是人家的劳动成果嘛。他再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只是反复说,富豪们的钱都花浪费了,富豪们的钱都花浪费了。
我不知道他的学历如何,懂不懂历史上王小波、李顺的杀富济贫思想,但他的思想无疑是和这个契合的。但在如今这个社会,我不能同意他的想法,但我不能和他争辩。
我问他,他的这个想法是不是从电视剧上学来的?
他说不是,是他看到路上总是有人碰瓷受到了启发。他说,那些碰瓷的人,大多数不缺吃不缺喝,就是不想劳动,想轻轻松松来钱,他们就是寄生虫。碰了瓷还要继续活着,真是没脸没皮;一下子碰死了,再不用见任何人。
我说,你的思想觉悟不低呀,怎么当初就走到了那一步,你前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他苦笑一下说,有些事咱控制不了哇,我就打了我前妻两次,她就跑了。俗话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我还没打她三次嘛。她要是给我个改过的机会,我就不会这么惨呀。
他说,自从他前妻跑了后,他就觉得这世界真残酷,不是想挽留就能挽留的了的,也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了的。他还说,他的病并不难治,应该是他前妻根本不想给他机会,又贪图人家有钱,就不顾一切了。
我问他,恨不恨他前妻?他说,当然,太狠心了。
我又问他,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些缺点?他想了想说,爱喝酒,那方面不行,脾气暴躁,别的好像没什么。他似乎对他的其他方面挺自信的,我没再问下去。
他见我不再问了,反过来问我,问我会不会写文章,我说咋的?他说,他死后,麻烦我把他的故事写出来,可以启发那些没耐心的人,多给对方一次机会,就是救人一命。
我觉得他的最后一句又是金句,很奇怪他说的话俗起来俗得很,却冷不丁地来一句耐人琢磨的话。我答应了他,说等他走后,一定写。
“后来呢,他是撞死的吗?”顾娟听得全神贯注,忍不住追问。
季虹继续说:“他确实是撞死的,在他老家县城的一个十字路口,据说当时一辆保时捷为了抢时间,闯了红灯。他看对面的车像个豪车,加速撞了上去,当场毙命。他才49岁,对方赔了80万。”
顾娟说:“他好机灵呀,趁着人家闯红灯的时候下手,闯红灯是全责吗?我不懂的。”
“交警判定司机全责。”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