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膝头点地的声音,沈鹤亭狐疑地侧过头去。 简倦双手作揖,倒是堪堪五体投地地给他跪了下去。 沈鹤亭眯起眼,声音冷着时有股嘲讽的意味:“简随安,你这是何意?你这上了朝堂都未必跪太后的狂人,怎的想起跪咱家一介宦官?” 简倦咽了口唾沫,他知晓沈鹤亭这是挖苦他,头更低、把手举得更高了:“草民得见定北王爷的公子,自然是要跪的。” 这回答让沈鹤亭略感觉意外,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脖颈,抬眼盯着简倦糟白的头发,等目光再转到简倦明显心虚的眼睛,沈鹤亭的脸上竟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笑。 “咱家姓沈,”他冷道。 简倦微微扬起头,望向逆着月光的沈鹤亭。 他比想象中的少年要更高大,可那腰却窄的可怜。肩膀也单薄,苍白得发青的脸色想必他许久都没有睡过完整的觉。简倦不知道他这看起来就疲惫辛苦的身子,怎么扛起来那么厚重的仇恨—— 抑或他原本是那般光风霁月、明媚如春风的少年,只是这么多年的哀苦,将他拖累成如今这幅未老先衰的模样。 简倦摇了摇头:“草民见过王爷,便在草民见掌印的第一眼,草民便知您是王爷的公子。” 沈鹤亭嗤笑:“可此前我们并未见过。” “草民还记得王爷的眼睛,”简倦沉下声,记忆随着弘治六年的大雨,他掀起被雨点打湿的国子监白袍。就在抬头的一刹那,对上一双形如鸾凤,却似泰山般笃定、开山之剑般锐利的眼睛。 彼时简倦是领着国子监学生上谏的文人,而萧元英是被他口诛笔伐的“世家沉疴”。 萧元英高得好似能托举起千斤重的宗庙,当他居高临下地睥睨自己,一下子就把当时简倦脆弱的自尊碾进了尘埃。 萧元英不应当用那般惹人心塞的眼神看自己——在他以为,萧元英如此对自己,都是因为世家高傲,看不起寒门。 就因为那一个眼神,简倦错把萧元英当做王朝最大的毒瘤。 人们都喜欢将辉煌的东西打碎,简倦亦是。 他写下那篇让他悔恨一辈子的文章,不惜用最锋利的字眼去抨击那个眼神,用最恐怖的词汇、最诛心的罪名,恶狠狠地扣在萧元英头上。 他错得多么荒谬啊。 等时过境迁,见到沈鹤亭的那一刻,简倦又看到了一如当年萧元英的眼睛。 但此时简倦已成世家为遮羞而抛出来的幌子,而沈鹤亭是愿意亲自下诏狱,给他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的救命之人。眼神笃定、锐利,却带着股愿意让人相信的温和。 想来那股温和,也是因为简倦不再愤世嫉俗,才看出来的“温和”。 “掌印能割头换面,却改不了眼神,”简倦答道,“定北王府大火之后,草民时常于梦中回到弘治六年,王爷的眼睛草民便是死——都忘不了,所以怎么会不认得掌印呢。” 听到简倦提及萧府的火,沈鹤亭的呼吸停滞了。 他怔怔盯着简倦,即将失态、濒临崩溃。 四野霎时陷入五遍的寂静,甚至能听见几十里外的鄞都笙乐声。愤怒的少年与愧疚的罪人的呼吸纠结在一起,屠刀猛地扬起又轻轻地放下。 忽然有一阵风…… “你倒还知道我原本姓萧!” 沈鹤亭将手中的信扔向简倦,暗黄的纸张染着墨迹,哗啦一声,扑在简倦的棉布袍子上。 这封信,正是花纭离开之前,留给沈鹤亭的。 上面是她誊抄的简倦跟明宇的部分对话——这些便够了,他们都是能将当年那篇檄文烂熟于心的人,仅仅这只言片语,便足够告诉沈鹤亭——简倦就是讨萧氏檄的执笔人。 余光扫到那上面的零星字迹,简倦原本躲闪的瞳仁,忽然就变得释然、放松了起来。他藏了太久的秘密,太久了愧疚,遮羞布揭开的一瞬间,简倦感觉终于卸去了那沉重的担。 沈鹤亭没有注意到简倦滚进黑暗中的那颗眼泪。 “您简先生一篇檄文,葬送了多少萧家人?”沈鹤亭攥紧了拳头,声音嘶哑低沉,“四百萧氏族人,五万萧家军,北边的长城倒了,你那檄文的一笔一划,都是我萧家人的命,北疆人的血!” 声声,震山野。 他很少如此疾言厉色。 沈掌印见惯了生死离别,万事在他眼里都是提前计划好的剧本,他已经很少有出离的愤怒,出离的崩溃了。 但在拆开花纭亲笔信的时候,沈鹤亭当场就僵在那,他不知所措,竟像个孩子那样,蜷缩在地,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