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其实柳贺在骂谁, 在场官员十分清楚,天子也十分清楚。
他所骂之人,此刻正在这殿中。
被他一骂, 许多官员都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就连天子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他还未亲政时,见了张居正便张先生长张先生短,许多赏赐张居正不肯收, 天子又各种给张居正戴高帽。
天子的圣旨又不是秘密, 有起居注为证, 他对张居正的宠幸百官皆知。
张居正一过世, 天子便撺掇着百官抹杀张居正的功绩,将香的臭的往张居正头上倒,在这时候, 声望受损的难道仅张居正一人吗?
柳贺骂到怒极,双眼也不由有些发红,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子道:“臣御前失仪, 请陛下责罚。”
“只是臣心中有话不得不倾吐,恩师病重时,仍挂念着陛下, 挂念着朝事……”柳贺哽咽道,“陛下,嘉靖以来历任首辅, 比恩师年岁还浅者又有几人?”
张璁也因改革土地得罪了权贵, 但张璁活了六十四岁, 就算是被严嵩害到人头落地的夏言, 也活了六十六岁。
张居正当真算不得长寿。
柳贺此言, 天子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未见过柳贺如此愤怒的模样,何况柳贺之言……并不算错。
天子心中明白,这朝堂上的官员,若要掀了他们的底,不堪之事恐怕比张居正还多。
何况这些官员方才一个个义愤填膺地弹劾张居正,柳贺指责时,他们却一个个低下了头颅。
无他,柳贺说中他们的心事罢了。
……
柳贺是真的怒了,他一点做戏的成分也没有,心中只想着张居正的遭遇。
当年他还是翰林院小小一修撰,张居正推考成法时,他便劝对方考虑身后事。
之后他轮值诰敕房,虽说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那时官场都传他得罪了张居正如何如何,但事实上,张居正并未把他怎么样。
后来到了扬州,再之后是京城。
柳贺的官场生涯不算长,也没有遭受过许多苦难,其中有张居正回护的缘故在。
他从不觉得张居正是一个完人,在他看来,有德君子可以批判张居正,张居正做过许多错事,也得罪过许多人,但那些上疏张居正的官员——他们不配!
中极殿中一片安静,片刻之后,天子方才道:“既是柳先生所言,便由三司并宗人府去查,辽王母所言是否为实情。”
张四维到此时才出声道:“只由三司去查,恐怕力有不逮,不如将锦衣卫叫上,各方皆查,方能查明实情。”
天子点了点头:“便依张卿家之请。”
柳贺目光看向张四维,眼中一片冰冷。
……
待出了殿,王锡爵与柳贺一道:“泽远,你太冲动了些。”
柳贺道:“世人皆知我是恩师门生,若我今日不动,来日祸必及我身。”
柳贺并未对王锡爵道明,他在殿上所言皆是真情实感,但他对王锡爵说的话也毫不掺假。
言官都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柳贺为了明哲保身而视张居正遭遇于不顾的话,其一,他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难保,其二,言官必然变本加厉踩到他的头上。
“我也这般想。”王锡爵道,“只是你已为阁臣,实不该在殿上公然顶撞陛下。”
柳贺道:“元驭兄,你是知晓我脾气的,形势已到了如此地步,你叫我如何忍得?”
得罪天子也就得罪了。
柳贺既然敢在殿上喷人,他压根不怕得罪天子。
王锡爵心中对柳贺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阁臣大多沉稳持重,也不需要为了博出位仗义执言,那都是小官微官做的事,到了阁臣这个位置,沉稳是第一位的,若连他们都稳不住,日后朝政有事,天子还能倚仗谁?
柳贺可以不做,但他依然做了,正是因为他心中仍有公道在。
两人并肩行了片刻,柳贺忽然道:“元驭兄,若我有朝一日离朝,在汝默兄与你之间,我更看好你。”
王锡爵停下脚步。
柳贺的潜台词他已经听出来了。
王锡爵坦然道:“泽远,你我政见相似,为人亦相似,若你有朝一日离朝,那是你的选择,你不必为我做什么。”
柳贺微微一笑:“我是真诚之言,并无试探之意。”
“因而我才将内心之想告知你。”
张居正去世后,朝臣纷纷攻讦张居正,柳贺的心情一直不太爽朗,此时听得王锡爵之言,他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柳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他要把张四维踢走。
如果王锡爵想当首辅的话,他也可以帮忙。
王锡爵拒绝了他。
对方是说,就算柳贺因离开天子离开朝堂,柳贺也不必为他做更多。
首辅人人想当,但王锡爵不需要柳贺为他劳心劳力。
……
后一期的《育言报》,柳贺在其上发了一篇《祭张文正公文》,文章文字平实,用读书人的话说,柳贺的文章“已至化境”,这篇文章是他真情实感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