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柳贺如今已是词臣中的一号人物, 他这一疏一上,影响力自然非同小可。
陈三谟是台谏领袖,历来只有言官弹劾旁人的份, 哪里轮到旁人弹劾他们?
柳贺这封奏章却结结实实列出了陈三谟与曾士楚的罪状。
偏偏他所列的条条在理,陈三谟与曾士楚也反驳不得。
孝道人伦一向为天下万民所重,他们读书人读四书五经, 经义中从来少不得一个“孝”字,言官们始终高标准要求别的官员,可到了他们自身,却为讨好张居正将孝字抛到脑后。
柳贺先占了公义二字, 陈三谟与曾士楚在张居正夺情一事上又确实不占理,对柳贺所列出的种种, 他们很难反驳,在上辩的疏中,二人强调,他们之所以挽留张居正,其实并无私心,只是为朝事考量罢了。
不过张居正眼下已返乡守制,所谓为朝事的说法似乎也没有了说服力。
当然,言官们也不是吃素的, 柳贺上疏刚弹劾完陈三谟, 户科给事中就将他在扬州的旧事翻了出来, 其中颇有为王焕叫屈的意味。
还有一位御史弹劾柳贺, 说他早不上疏晚不上疏, 偏偏挑了张居正离京后上疏, 分明是沽名钓誉, 只捡软柿子捏。
柳贺在詹事府少詹事位上也并非人人看中, 且柳贺的年岁着实轻得醒目,未满而立便已高居京官四品,距离六部侍郎似也只有一步之距,年岁长于柳贺者,谁甘心居他之下呢?
弹劾的奏疏是一道接一道,不过柳贺行得正坐得直,言官们奏疏上得再多,也丝毫不影响他。
但他这封奏疏一起,京中闭塞的言路似都一夜之间敞开了一般,不仅陈三谟曾士楚被劾了,此前挽留张居正的吕调阳张四维也被参了一道,更有言官连天子也批判上了,说天子这夺情诏下得不近人情,天子今后还需谨言慎行,为大明天下当个好皇帝云云。
说起此事时,天子脸都皱成了一团,看向柳贺的眼神颇为哀怨。
“陛下,赵御史话虽直了些,但此疏中确有劝勉之意,陛下心胸宽广如海,又能明辨是非,好与坏必然是能分清的。”
天子却在此时看向柳贺,若他没记错,赵御史可是在奏章中狠狠参了柳贺一本,柳贺不记恨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他的好话。
但作为日讲官,柳贺的确从未在他面前诋毁过任何人,即使张居正夺情之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柳贺也只是将道理在他面前细细说明白了。
在其余朝臣畏于张居正之势,不敢去张居□□上请他归乡时,柳贺亲自上门去劝张居正,以实际行动告知天子孝义为天。
而那些不敢劝说张居正的人,却暗暗通过宫中内侍,在天子面前说了张居正许多坏话。
天子的确厌烦了张居正的管教,然而他毕竟年轻,也不喜那些阴私告密之事,若有异议,堂堂正正说出来便是,难道他会置之不理吗?
无论柳贺教书的本事如何,做人的学问他却都一点一滴教给了天子。
讲完《资治通鉴》中的内容,天子用了些糕饼,之后便与柳贺论起了王安石与司马光其人,日讲中对天子的授课内容有明确限制,不过张居正毕竟回了老家,天子也就稍稍放纵了一些。
史书上对王安石是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作为日讲官,柳贺通常不会很直白地评判前朝某位官员,而是希望天子自身能细细思索。
王安石用青苗法,北宋国库的确充盈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朕听闻,张先生清丈过田亩后,也将如王临川般改田税之法,然田税难改,自古已有之,柳先生如实与朕说,若是用了张先生这法,民真能得其利吗?”
自柳贺回京后,天子所问便一日比一日实际,柳贺不知天子在别的日讲官面前是否如此,但在他面前,天子一直很敢问。
对于这个问题,柳贺的回答反倒迂回了。
他举了自己在扬州知府任上的例子,讲富绅是如何骗取百姓田地的,又讲百姓是如何将自家田亩投寄,以获得免税之权的,无论富绅与百姓做了什么,他们唯一的意图是吞并国家的土地,或是躲过应交的田税。
“因而臣觉得,恩师之法必然反对者众多,且百姓究竟能否得利,还需看地方。”柳贺道,“陛下可知,臣至扬州府时,最难的是何事?”
“何事?”天子对此颇为好奇,他在宫中并不常接触民间的事,即便有,官员们汇报给他的也往往是好事,是祥瑞。
“用人。”柳贺道,“尤其是与百姓相关的事务,臣常觉得不解。”
他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在翰林院中接触的是大明朝最清贵、最聪明的一群人,即便后世批判科举误事,然而它所误的不过是将大明朝的好男儿都压在对四书五经的揣摩上,科举一途的成功者绝不痴傻。
因而到了地方,吏员们办事效率可谓极低,又养成了雁过拔毛的习性,一件事自府衙出是一副模样,实际办事时又是另一副模样。
柳贺的意思是,一条鞭法本身并非坏法,但这世间并没有完美的法则,大明国祚已延续了二百年,再不改恐怕国运难继,但改的话,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