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剑的手掌粗犷中布满伤痕,却亦可用来载歌载舞,宣泄心中的兴奋与欢愉。
为首的御舆长正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副鬼面,往脸上一戴,足下生风,随着断断续续的乐声舞动起来。
刀枪世界中的伴乐,唯有兵器的清吟。
御舆长正戴着鬼面,踏着鬼步,笨拙地舞了一曲失传千年的鬼族之舞。
一舞过后,御舆长正晃晃悠悠地坐回篝火旁,“好看吗?”
倾奇者不懂撒谎,他很诚实道:“舞步别致,但是被舞者演绎得……十分别扭。”
御舆长正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因为我是个大老粗嘛,你用‘舞者’形容我还是高看我了。”
他摇摇头,就着酒缸再闷了一口,“但你可别把这舞当成普通的舞蹈,曾经的鬼族之舞……”他顿了顿,似是被烈酒烧灼了唇齿,方才道,“……贯倾天下,令自诩美貌的狐妖都自愧弗如。”
“听你的形容,那大概不是舞美,”倾奇者也很实诚,“是舞者貌美。”
御舆长正又笑了起来:“那是自然!”
再之后他就不愿多说了,又闷头喝了几口酒,突然看向倾奇者:“你会跳舞吧。”
不是问句,御舆长正大概是将他的身世误解成了自然降生,自小长于天守阁,自然熟悉上流之姿。
“舞蹈?”倾奇者摇摇头,“我只看过。”
御舆长正一拍他的脊背,将他推向了篝火晚宴的中心。
“看过就够了!欢欣起舞就是!舞蹈嘛,本就是跳得开心!”
倾奇者不懂舞蹈,但他懂了御舆长正的意思。
舞蹈,是用来宣扬喜悦的。
“叮铃铃”的铃声从火堆旁丹羽的手中传出,倾奇者侧目,醉醺醺的丹羽向他笑笑。
“这里没有别的乐器,我只翻到一个落灰的小铃铛,凑合一下。”
倾奇者叹了口气,终于不想拂了好友们的意,臂弯舒展,踏风起舞。
他握刀时的雷霆之力,在这燃得旺盛的篝火旁,彻底消散于舞姿摇曳的风中。
那是由雷电的世界中最为殊胜的存在倾心创作的造物,他的一举一动都贯彻了永恒的完美。羽织华服下的踏风而舞,连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是精致而华美的。尊贵的人偶穿着应景的祭礼盛装,为整个踏鞴砂舞了一曲无上的殊贵之舞。
那一舞也成了踏鞴砂最后的繁盛之姿。
在那之后,炉芯异变、丹羽逃亡、桂木引颈……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于倾奇者而言恍惚得彷如坠入幻梦。
——世间最可怕的噩梦。
他再也没见过那夜为他摇铃奏曲的丹羽,再也没有人像桂木那般搂着他的肩膀灌酒欢笑,连御舆长正的最后一面都见得匆匆忙忙。
一向豪迈威风的幕府大将在短时间内颓然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将倾奇者带去无人的角落。
“我知你的身份,也知你身不由己的苦衷,踏鞴砂的事已经牵连太多,能撇干净一人都是好的,”御舆长正最后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已经派人去本岛求见了将军,他们马上就会带人赶到,到时候你的身世就瞒不住了——所以在那之前,快走。”
御舆长正是来劝他走的。
倾奇者却反问了一句,“幕府真的会派人来吗?”
御舆长正僵了一下,叹了口气,“……派出去的船队在海啸与雷光中失去联络,如今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们顺利抵达本岛了。”
倾奇者没有说话。
“若是当年的一切从未发生……或许你此刻该叫我一声‘世兄’,我们都能长在和平的年代。”御舆长正将他肩上的手收回,不再看他,“让你先行离开,我也有私心。”
高大的将领看向岛外漫天的雷光:“若幕府救援不及,此间一切真相被埋没,我希望至少有一人,能成为记录者。”
他顿了一会儿,语调恍然,更有些偏执,“御舆之名、鬼族之忠、还有踏鞴砂中这些凡人世世代代的努力……永世不堕。”
彼时的倾奇者不知道御舆长正的身世,也看不懂他执着于洗刷家族污名的执念。
他只想知道一点:“如果幕府来人,一切就会好起来,是吗?”
御舆长正叹了口气:“……至少有了希望。”
倾奇者得到了答案,他转身离开。
从此踏鞴砂少了一名风一般的白衣少年,他乘着一叶小舟,凭借着天生掌控雷电的力量,突破层层风浪与电光,奇迹般地抵达了本岛。
他拿出自己的金羽,要见雷电将军一面。
倾奇者从来没有把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看作“母亲”——他在踏鞴砂看到过真正的人类母子是怎么相处的,他更愿将她称为“创造者”。
虽无母子之情,但在捏着那枚金羽求见的时候,他仍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他不在乎自己为什么被弃置别馆,也不在意自己从未真正得见一面“亲人”,他只想看在这枚信物的份上,能给踏鞴砂的朋友们求得一份“希望”。
但那时的他低估了“稻光无情”这句话。
他最终没能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将军,但雷神的眷属迎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