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日头充沛灿然之时, 李府正厅也一片轩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围却如盛夏午后暴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心烦意乱。
厅内长桌上赫然摆着两份文书,一侧搁着狼毫笔与已研好的松烟墨, 主座之上李太傅肃容出声:“国公爷,两份文书皆已备好, 还请过目。若无异议, 便叫令郎择一签署罢。”
客座上的楚国公见这份阵势, 也不像来时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 语气也透着一丝讨好的客气:“亲家, 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这一步?是,此番的确是我们府上做的不对, 我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马道婆给唬住,一时想岔才办了糊涂事,昨夜我已说过她, 她也再三自省, 保证日后绝不再插手孩子们的事。今日我们全家携礼上门, 便是特意来赔罪, 以示歉意。亲家也知道, 彦之与阿妩向来恩爱情浓,神仙眷侣般, 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断了小儿女的姻缘?”
李太傅眼皮微抬, 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国公爷, 不是我狠心要断孩儿们的姻缘。实是花开花落自有时, 缘来缘尽不由人。且我教女无方, 将她纵得娇气莽撞,受不得半点委屈,为人媳妇却不能讨婆母欢心……唉,也是我的发妻去得早,没能好好教导女儿。”
说到这,他特地停顿一下,看向赵氏:“国公夫人,还请见谅。”
赵氏被李太傅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听不出人家话里有话,面上讪讪道:“亲家自谦了,媳妇…媳妇挺好的。”
“还真是难得呢,这些年头回从夫人嘴里听到我这妹妹的一句好话。”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调笑一般说了句:“若不是日头在外挂着,我还当是在做梦。”
赵氏表情愈发难堪,嘴上沉默,心里却是想,她们楚家的家务事,哪就轮到崔氏说话了?若不是今日是来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辈两句,果然没有婆母管教,便半点规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没拦着儿媳,只接着方才的话茬继续道:“性情骄纵倒是小事,叫我惭愧的是我这女儿嫁去楚家,三年都无所出,你们家彦之又是独子,日后是要继承公爵的。现下阿妩自请和离,你们府上可再觅佳妇,也好早日续上公府香火……国公爷,你我同朝为官,俩家又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门第,当初结为亲家是缘,如今缘已尽了,还是顺其自然,好聚好散罢。”
楚国公一时无言以对。
哪怕李家人骂骂咧咧,或是表现出半丝愤懑,都比现下这副淡然若水的态度要好,有怒有怨说明还有一丝转圜可能,至于现在——大势已去也。
楚国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洁,意志坚定,既已这般说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于是垂下眼来,沉默静思。
赵氏却不管那些,她觉得他们阖府带着礼物亲自登门,已是十足的诚意,李家却还这副倨傲态度,简直得寸进尺。
但她不敢与李太傅争辩,更不敢与那在刑部任职黑脸如阎罗般的李砚书开口,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妩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没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说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认在你名下,养也养在你院里,这与你亲生的无异呀。若你心里还是介意,怕孩儿亲他生母不亲你,大不了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个孩儿,院里也不会多出其他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阿妩,你扪心自问,长安城哪家王孙公子的院里像彦之院里那样?做人啊,不能太贪心。”
崔氏从前待赵氏还算和气,如今见人都坐在李家屋檐下了,还摆出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连带着语气都冷了几分:“好一个去母留子,一举两得,亲家夫人这般体贴,我们家阿妩岂不是还得跪下给你磕一个?且不说我这妹妹想不想养妾侍的孩子,亲家夫人就这般肯定,纳了妾侍,你们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赵氏面色一变,柳眉倒竖:“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么意思?我是说……”
“嫂嫂。”李妩压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摇了摇头。
她知道崔氏想说什么,可那话若是出了口,气到赵氏不假,却也会刺伤楚明诚。
想到楚明诚,李妩掀眸,看向对面那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的憔悴男人。
他乌着眼圈儿冒着胡茬,精气神都被抽干般,感应到李妩的视线,他抬头看来,枯槁的双眼闪着卑微祈求的光。
李妩哪里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喉间酸涩,想安抚几句,最后还是化作一句无奈叹息:“彦之,签了字罢。”
他一向最听她的话。
见她蹙眉为难,到底还是摇摇欲坠起身走向桌边,拿起那份和离书,沉默地看了许久,才提起笔来。
纤细的笔尖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笔。
楚明诚从不知一支笔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发颤,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坠得疼。
“阿妩。”他搁下笔,眸含隐泪看向李妩:“我…我还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要说的昨日已与你说了。”李妩见不得他委屈的泪眼,偏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