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筵迈了几大步, 单手扶住雕花门框,背对着老爷子道,“我不比爸爸你贪权恋势, 也决不允许, 让苏阑成为第二个我妈。”
他走后许久。
沈老爷子面对一地无人敢上前收拾的狼藉,他长叹了声, 脚步龙钟地,走到院子里一株枯死多年的海棠树下站定。
从他把季卿的骨灰埋在这棵树下起, 就似有鬼怪作祟一般,这棵繁盛多年的海棠便再没开过花。
他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树干,眼望着与三十年前并无半分差别的夜空,愣了大半晌的神才喃喃道:“卿卿, 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报应,对不对?”
“你恨我食言,十多年都没做到给你正头娘子的名分,反和她人将恩爱夫妻的样子演了半生,可我没办法啊,”沈老爷子一辈子的冷峻克制,碾碎在了幽静无声的暗夜里,“一头是你的安危, 另一头是咱们儿子的前程, 把我捆在了中间, 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啊?”
那些久远到,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如洪水般泄出堤岸, 将老爷子湮得喘不过气。
记得那一年他才刚和陈宛结婚, 南下巡查时就遇见了唱昆曲的季卿, 她是当地剧团的当家花旦,台下的观众们都是冲着她的名头来听戏的。
他被友人拉去听,只是春水浮花间不经意的一瞥,便叫他乱了情智。
很快季卿就跟着他回了北京,不久便被陈家人发现,只好编了个由头,说是他一夜酒后乱性,才和她有了孩子,那时他正逢选任的关键时期,陈宛则为长远计,不得不强忍着硬吞下这口气。
沈筵刚一出生就被抱回了沈家,他将季卿送去淮阴,可她惦记儿子,自己又悄悄地回来,他索性把人安置在颐和园后头。
他去看她的时候很谨慎,可一晃几年过去,还是惊动了陈宛,季卿到底被陈家给毁了。
季卿死的时候声音粗哑,她脸上是一道道的刀疤,再不复当年扮大青衣时粉冒珠翠的娇丽,就连他想见她最后一面,也被她家人堵着门不肯。
有几滴浑浊不清的眼泪掉下来,混入尘土里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能这么荒唐一场,我不后悔,”沈老爷子苍老的手微微抖着,他靠过去,沟壑纵横的脸庞贴在树干上,“卿卿,欠你的一切,千万不许原谅我,一定要记得从我身上都讨回去,来生你要找到我,换你来负我。”
肖秘书捧着碗安神汤站在后头不知所措。
他在沈老爷子身边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处理过沈家的大小事情,人人都以为沈老爷子和已故夫人情深,甚至连他也一度这么看。
直到沈夫人去世,他一手操办丧事时向沈老爷子征求迁葬丽江的意见,老领导脸上骤然显露出的那副从未有过的阴鸷神情,想来他至今后怕。
记得沈老爷子的声音都是寒涔涔的,和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凌并无分别。
他说:“陈宛想要落叶归根?想和丽江的温山软水永世作伴?做她的梦去吧,卿卿都因为她没能够埋回淮阴,她又凭什么能如愿!”
活着骗她一世,把沈夫人哄得如坠鸿蒙,死了还不解恨。
肖秘书叹息了声,转身走回了客厅。
*
郑妤出机场时,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除了她那个浪荡飘逸的堂哥郑臣来了接她之外,沈筵连影子都没看见。
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不免还是失落,她把包扔到后座上,“回家吧。”
郑臣拨了下她的脑袋,“嘿,见着你哥就这反应是吧?沈筵不来,你的魂儿都丢在美国了。”
“他就没有一次顺过我的意。”
郑妤连和她哥拌嘴的兴致都没有。
郑臣长辈式的口吻训她:“人得知足,在大事上你已经如了意,他沈筵这次肯答应订婚,是笑着让你了好大一步,这些小事就别再计较了,懂吗妹妹?”
惹得郑妤歪过头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郑臣被她看得发毛,“瞧什么呢你?”
郑妤要笑不笑的,“你被女人绊住脚了吧哥?看你这副蝎蝎蛰蛰的老婆子碎嘴样儿,没少这么为她操心吧?我原先还以为你会驰骋夜场一辈子呢,这才多久啊就转了性儿了。”
郑臣:“......”
这大小姐除了看不清她未婚夫,对其他的人和事都还猜得挺准。
不是……就那么明显吗?
郑妤迎着光欣赏起了她新做的美甲,“哪天带给我见见,我回美国前,最后替你掌掌眼。”
......还是别见了,没的掐起来。
到时候他都不知道应该帮谁。
郑臣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走?够爱学习的。”
“总得完成学业吧?沈筵他不是号称喜欢知识女性吗?我到时候就把毕业证彩印十来份,满家里的到处挂,就和我俩的结婚证放同一相框里,来我家做客的人都要先给三鞠躬。”
郑妤光是想想婚后生活都觉得激动。
郑臣轻嗤了一声,“你不如把你遗像挂上,就你龇牙咧嘴那样,鬼见了都得给你磕头。”
难怪沈筵看郑妤的时候,那嫌恶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就一句话——“这个女的多少有点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