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没说话,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其人已逝,是非对错也不是她一个晚辈能说的。
王永清继续道:“在之后,天津同泰祥才开始仿造官窑瓷器,把买卖做大了,出事那天晚上,同泰祥的经理找上我,说他们在景德镇烧制的一批仿官窑瓷器,大概三百多件,都囤在山西,是精品,不过他们资金困难,他们打算把这一批套现,去换底货,问我们要不要,我和小师妹商量了下,小师妹想要,去银行支取了钱给我,于是我们才兵分两路,我匆忙跟着朋友去了山西。”
初挽听这话,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王永清颤巍巍地抬起眼,握着初挽的手:“孩子,那批货,我都藏在山里的,藏得好好的。现在我已经病入膏肓,不行了,山西千里迢迢,我拿不出来了。初家只剩下一个你了,以后你有机会,过去把那些取出来吧,我告诉你我藏在哪里。”
他喃喃地说:“小师妹当时嘱咐我,说那一批都是仿得最好的,以假乱真的好货,让我全都买下来,运回北京,回头卖给外国人。我把那批货拿到了,藏好了,赶回来北京报信,结果小师妹早不见了。”
他浑浊的眸子中突然泛起前所未有的苍凉:“不见了,她不见了……”
初挽默了好半晌。
花旗银行抢劫案的那个晚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故。
所以,从当时北平警察的角度,是不是可以查到,自己姑奶奶在出事前支取过一大笔钱。
这样的话,他们很容易就怀疑姑奶奶有什么打算了?
王永清叹:“解放后,同泰祥拍卖了他们的底货,那价格低得就是白送,这些东西,我存了这么多年,也不敢去取,取了也卖不上价……时代变了,这么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识货,不识货啊!你拿到手里,好好放着,总有一天,也许能卖上个价吧……”
初挽低声道:“王爷爷,你说的这个,我一定会取过来,不过我们也不用着急。”
她看着他,安慰道:“虽然我太爷爷没了,但我现在过得还可以,你生病了,你跟着我过去北京,我找人帮你治病。”
她勉强笑了下,道:“易家的后人也跟着我来雄县了,我等下把他叫来,雇一辆车,我们一起带你去北京看病。”
王永清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但这是除了陆家和易家外,和她最亲近的人了。
至少这是一个临死都在念着她太爷爷和姑奶奶的人。
王永清却摇头:“好孩子,你是好孩子,不过我已经白搭了,不过是拖时候罢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老天爷可怜我,我一个盘子,竟然把你给引来了,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让我能把心里的话最后给你交代明白。”
说着,他哆嗦着拿出来一张纸,那是地图,他自己手画的。
他大致给初挽讲了讲怎么找,确认初挽听明白了,这才虚弱地出了口气:“你可得记清楚了。”
初挽:“嗯,我记清楚了。”
王永清点头,之后道:“师父当年教的那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只是当时我以为师父没了,怕我们这个手艺就这么失传了,以前在陶瓷厂,也带了个学徒,等我到了下面,我会和师父说清楚。”
初挽忙道:“那爷爷的徒弟现在又在哪里?”
王永清:“他啊,去了景德镇一家窑房,听说也是混得不如意,前几年,他还给我寄过钱,不过后来我怕连累人,就没回信,断了联系,他叫张育新。”
初挽听得张育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
如果只这么一个名字,太过普通,她未必能记起。
但是和高仿瓷,和景德镇联系在一起,她却是印象深刻。
景德镇在经历了八十年代国营体制改革后,窑厂私有化,大部分陆续上了烧煤气隧道窑,传统的柴窑就此没落,一部分小作坊窑房也消失在历史中。
九十年代初,有一位老艺人坚守在他所工作了数年的柴窑前,就此倒在一片碎瓷中再也没起来,当时某个新闻记者去采访,并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柴窑前最后的手艺人”。
只是很不起眼的一篇文章,但是因为个别字眼很能触动她的心思,她便特意多看了几眼,所以记得那个老手艺人叫张育新。
没想到这张育新竟然是王永清的弟子,也就是自己太爷爷的徒孙了。
这时候,王永清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倒像是要把心肝肺咳出来,初挽忙帮他捶背:“王爷爷,你先躺下歇着,我过去找板车,把你拉到县里去。”
她想着,到了县里后,可以先在县里医院看看,让医院派救护车或者别的什么车转过去北京。
大不了多出点钱。
王永清颤巍巍地靠在枕头上,点头:“好。”
初挽:“那我先去找车?”
王永清却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初挽觉得,他分明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透过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消逝在历史云烟中的人。
他浑浊的眸子渐渐失了焦距,喃喃地道:“我也算是给小师妹一个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