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在震荡和惶恐中度过了乾泰十六年。
西北叛乱绵延多年,久久未平,有愈演愈烈之势,却好比溃烂的外伤,不至威胁性命,邓朴很早就意识到,河北三镇才是动摇大梁国运的心腹大患。他竭尽所能,明里暗里削弱藩镇的兵权,却始终未能如愿,而淄青节度使李烈和山南东道节度使侯希楷联手作乱,给了藩镇进一步壮大的机会,朝廷好不容易平叛,三镇尾大不掉,割据之势已成定局。
在那一次平叛中,邓朴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都战死沙场,与无数忠心耿耿将士一起葬身在黄土下,朝廷元气大伤,藩镇犹如毒瘤生于膏肓,不可触动,只能姑息妥协,避免触动河北的骄兵悍将。邓朴权衡利害,决意用生命最后十年,暗中谋划布局,不惜一切代价,彻底解决河北三镇,为朝廷永绝后患。
河北三镇位于大梁国北方边境,如一道屏障,肩负阻绝胡人南下的重责,朝廷一旦与三镇节度使撕破脸皮,彼辈丧心病狂,很可能引狼入室,勾结胡人兴兵作乱。西北叛乱打打停停,朝廷岁入捉襟见肘,天灾人祸,最艰难的几个年头,连百官俸禄都未能足额发放,为了避免大梁国陷入全面混战,邓朴不得不谨慎从事。
邓朴深思熟虑,从三个方面加以部署,一是遣使与胡人的首领联络,消除潜在的威胁,二是扶持邓去疾邓茂父子,利用江都大营训练新军,三是控制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确保江南的财赋万无一失。
这些部署耗日持久,收效缓慢,但大梁国就像一个重症缠身的病人,经受不起猛药的摧残,只能徐徐图之。然而局势的演变往往出人意表,邓朴万万没想到,赵帅赵伯海竟横空出世,从西北叛军中脱颖而出,占据夹关天险,勾结胡人觊觎中原,河北三镇忽起内乱,羊氏满门覆灭,胡人大军南下掳掠,三镇开门揖盗,防线形同虚设。
是不能打,不敢打,还是不愿打,朝廷已经无力追究了,天子梁元昊匆匆移驾扬州,留储君梁治平镇守京师,形势危急,天下震动。邓朴原以为此战旷日持久,死难无数,没想到一夜之间胡人竟仓皇退去,局势急转,三镇节度使闻讯,立刻换了一副忠于朝廷的面孔,调兵遣将沿途截杀,胡人一溃千里,死伤惨重,没有十年八载恢复不了元气。
有道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梁元昊弃城而走,民怨如沸,梁治平力挽狂澜,众望所归,士林已有“天子退位,储君登基”之议,在宰相魏国祥的劝说下,梁元昊只得继续滞留扬州,迟迟未能回转京师。
邓朴隐约得知,胡人退兵的真正原因,是仙城修道人暗中出手,跋涉数百里,单人只剑,一气斩杀数十胡将,这才奠定了胜局。储君梁治平得华山宗支持,而这位仗剑破敌的修道人,正是来自华山宗的剑修李希夷。大梁国是仙城扶持的俗世王朝,邓朴并不在意陛下百年之后谁人继位,人心所向,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他雄心勃勃,正待一举解决藩镇,忽患中风,半身不遂,眼看撑不过百日。邓朴不甘心死在病榻上,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扬州城,陈述利害,说动天子梁元昊调邗军北上,毕其功于一役。
邗军拔营徐徐北上,邓去疾避人耳目,轻车简从,先行一步潜入京城探望老父。邓朴寿元原本所剩无几,但服下华山派掌门所赐丹药后,居然吊住了一口气,精神亦恢复了几分,根本不像将死之人。夜深人静,邓去疾向老父推心置腹,坦言储君镇守京师,转危为安,天下归心,连当今天子都心存忌惮,若再收回河北三镇,令天子何以自处?难不成当真让位与储君?何况,储君一旦登基,淮王梁治中又该如何是好?
邓朴知晓邓去疾与淮王过从甚密,却没想到,他将身家性命和五万邗军尽数押在他身上,视储君为仇雠,插手皇家纷争。震惊之余,邓朴用力拍打病榻,怒斥邓去疾不分轻重缓急,无论谁登上天子之位,都少不得邗军的支持,他又何必猪油蒙了心,掺和天子家事!河北三镇乃大梁国心腹之患,时机稍纵即逝,他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扫平三镇,奠定大梁国今后数十载长治久安。
邓朴喝令邓去疾跪下听命,邓去疾见劝说不动,便狠心亲手弑父,一掌震断他心脉。邗军不可轻动,河北三镇必须反,梁元昊只能让位给淮王梁治中,大梁国迁都扬州,这是他与淮王秘议的结果,无论谁都不能阻挡。
至于储君挡了淮王的路,那就只能将这块石头踢走了。
命运就这样开了个恶意的玩笑,对暮气沉沉的大梁国来说,邓朴暴亡无疑是沉重的打击,河北三镇的叛军分东西两路齐头并进,邗军迟迟没有动静,朝廷无人可用,枢密使闻达对着地图彻夜难眠,陷入两难的境地。东都残破,北都糜烂,可堪一战的兵将都驻扎在天京城,陪都可失,京城不能失,闻达不敢抽调城内驻军,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一面起用赋闲在家的张道猷,一面召集各路义师共赴国难。
邓朴已死,闻达孤掌难鸣,只能自个儿拿主意,他跟府中幕僚商议再三,决定让张道猷去往东都募兵,想方设法守住渭河一线,勤王义师奔赴北都,相助龙城尹唐献仁守城。
中原武林历来以少林武当为首,但胡人南下,京师危急,二派却存了明哲保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