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一顿。
薄朔雪极少遭到这样的责打,除了因为他自幼早慧懂事之外,更因为他与叔父始终隔着一层,并非亲父子。
叔父平日里再生气,说话再难听,也不过是搬出家规教条辱骂他,今日这般动手,却是头一回。
薄朔雪抬腿跨过粉碎的瓷片,仰头不悲不亢道:“叔父。”
“你想寻死,不要拉着薄府一起去死。别以为你顶着青台侯的名号薄家便是你说了算,薄家这些年的基业,全是我一笔笔创下!”
“叔父这是哪里的话。”
“你有主意得很,近卫兵你敢查,京畿防务你敢查,是不是到太妃头上,你也敢查!”
薄朔雪微微顿了顿:“若真与太妃有关,有何不可查。”
“莫忘了这是哪家的天下!”
“天下并无姓名,社稷亦是。若皇太妃德行有亏,怎么不能查?”
“你,你。”薄大人怒意炽盛,一把掀开桌上锦缎,木盒中放着的是家法,“你执意寻死,我不拦你。但从今日起,你与薄家再无关系。”
薄朔雪怔怔看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仿佛孩提时期悬在头顶的重锤,终于在今日敲了下来,他终于能确认,对叔父而言,他青台侯的身份,远胜于叔侄亲情。
“叔父要如何将我从族谱中除名。”薄朔雪低低道,“我是薄氏唯一嫡系,父母战死沙场,家产尽归叔父所管,这些年,叔父跟着朝中各方势力做些暗地里的营生,中饱自己的私囊,却拿着薄府偌大的将府名声在外卑躬屈膝,对谁都奴颜讨好。叔父不是怕臣查到这些腌脏惹宫中殿下不高兴,而是怕惹得那些盟友不悦,兼之断了叔父的财路。”
“叔父如此作派,侄儿从未以青台侯之名计较过,叔父又哪里来的权威,能剥夺侄儿薄家人的身份?”
这些话,薄朔雪以往从未说出口过。
只因说出来之后,就再无转圜。
因此他只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不惜睁着眼睛无视那些脏污,也要维系这虚假的亲情。
他从不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这一切只是他的伪装罢了。
如今,这伪装也失去了意义。
薄朔雪没再看叔父的神色,只知叔父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迈步离开薄府,分明是他胜了,却也一身萧索。
直到深夜披星戴月回到灯宵宫,身子才渐渐暖起来。
长公主的寝殿对他不设防,即便没要他侍寝,也无人会拦他。
薄朔雪一步一步的,慢慢地迈着步子,无声走进帘帐中。
借着零散星光,薄朔雪站在床头看她。
看着长公主,才觉得自己不那么像孑然一身。
脑海中渐渐地什么也不想,只余空茫和宁静。
大约他的目光太专注,长公主被盯得厌烦,自睡梦中睁眼。
看着他,郁灯泠眨了眨眼,显然还未完全清醒。
星光矇昧,看不大清楚,只觉薄朔雪一身寒凉,身上似乎湿答答的。
郁灯泠揉了揉眼睛,带着梦意的咬字粘连,声音软乎得不像话,问他:“外面下雨了吗?”
薄朔雪抬头看了眼窗外,答她:“没有。”
那怎么他像淋了水一般。
郁灯泠打了个哈欠,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床榻,背着他蜷起身迷糊道:“上来吧。”
薄朔雪一怔。
但他今日温文的面具戴得本就不牢靠,此时又怎么会放过,当即宽去外袍,留下洁净里衣,上榻搂住长公主。
被这么一搂,长公主醒了几分。
过了一晌,颈后呼吸喷薄,郁灯泠是完全清醒了。
她整个人僵成一条木鱼。
她做了什么?
半梦半醒间,竟这般熟稔地叫薄朔雪上榻。
她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
郁灯泠头脑一阵发晕,正想着解决之法,薄朔雪却已看透了她。
在她开口之前,薄朔雪先语调欣喜道:“殿下见臣无处可去,分榻于臣,如此关爱,臣当真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便是让长公主无法再行反悔之事了。
郁灯泠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何谈关爱,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不要多想,反正一张床,我也睡不完。”
说完郁灯泠自个儿脑壳嗡嗡,她在说什么?真是好没有气势。
只好又强硬地补了一句:“总之,你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又说些有的没的。”
薄朔雪长长“哦”了一声,道:“那些有的没的,是指不能说喜欢殿下吗?”
黑夜中,薄朔雪在被子里挨了一手肘,这才老实下来,又变回清朗如月的模样。 .w.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