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抬起头来,望向殷胥。
他与殷胥是同龄,然而殷胥的瞳孔如点墨,目光朝他刺来——
宋晏不是一脚踩空掉到陷阱里,而是慢慢被逼到这条路上。他确实想过如果圣人反驳他的政令,为了明志,他绝对会出口要带群臣请退,来以此要挟。
然而肃宗在世时用过的这一招,到了殷胥这里,他根本不会让人有这种余地。
不用回头,他都能知道那些守旧派官员的态度已经悄然变化了,谁都不会以肉身去阻隔河流,更何况他这个领头者连最基础的论道都站不住脚。
而且很明显,圣人对很多事情都心知肚明……
这个大势已去甚至不需要什么构陷。
宋晏低头想:今日不能再争了,他是为了大邺抒发期许和意见,纵然说法站不住脚,圣人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今日认输,就算圣人对他个人能力这样直白的表露怀疑,但是私底下他与守旧派众臣之间的利益关系可是摘不清的,户部掌控住了,竹承语保住了,从长计议也不成问题。
或者他们干脆去迎合圣人的想法,提议更自由更宽松的政策,最好能暂时从圣人手中取得信任,等再站稳了脚步后,再行计划。
本来为了同德的组织,能够实行自己的想法,不得不凝聚利益。等到牵扯的利益太多,为了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能够不散,能够有活路,德与理想已经成了说辞的手段。
然而宋晏到现在脑子乱转,依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拱手道:“臣不敢。只是臣认为一切事情不能只看好的方面,这些难题却是让臣担忧,所以才希望能上达圣听。”
殷胥起身在台子上踱了两步,顺手轻轻拍了拍快睡着的博,这才道:“你酝酿这么久的改政之道,原来只是这样。不过你看问题也算是自有见解,或许你的政见对于大邺审视自身也有帮助。朕不怕有新的政见,你所说的为了联合众臣作为能够实行改政的团队,倒也让朕看看,你说的那些人有谁?”
宋晏身子一僵。
殷胥朝下望去:“有谁?”
这时候谁还可能会站出来。
宋晏感觉冷汗从背后淌下来了,他也算是镇定,昂头自嘲一笑,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攥的指节发白,声音却依然冷静:“圣人何必这样为难人,我被批的体无完肤,怎么还会有人站出来。”
他这自嘲一声刚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再一步让自己孤立无援了。
他这一句话就是给自己划了个圈,让群臣已经与他隔离开来了。
可明知这是说错了话,他也没别的话可以说——
指认谁是同僚,只能让守旧派那些追随他的臣子一旦受到圣人逼压,立刻反咬一口。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事情都微妙的错了,然而回头想想,从今天站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宋晏心里忽然有一种依稀的预感,他好似能感觉到即将发生什么,然而圣人下一句说的话却又往往不像他想的那样。
殷胥低头看着博晃了晃脑袋睁开眼来,十分紧张的抬起头来望向他,又连忙揉揉眼睛坐直身子,鼓励似的拍了拍他,漫不经心道:“一群臣子有共同的政见,本不是什么坏事。朋党之害,不比我说诸位也知道。既然宋舍人提及君子与小人之别,那么君子同德,就应该光明正大,敢说敢言,把群臣之间的交流也都摆到明面上来,更要把自己的政见和思想摆到明面上来。听闻……有人叫你们守旧派?”
他偏过头去,最后一句话,问的群臣战战兢兢。
圣人知道的!
他什么都知道的!
看着无人敢答,除了唇角有些冷笑观察众人的泽,和跟博挤眉弄眼远程玩闹上的崔季明,乌压压一片全是垂下去的脑袋。
殷胥扫过去:“守旧派就守旧派么。今日你们算是把政见思想,在群臣面前说了。谁要是加入这守旧派,在朝堂上直言便是,朕不会怪罪。既然加入了,自然也要维护这种思想,一切以你们的派内思想为基准,这才是君子同德之党。朕就算是被你们的说辞刺伤了颜面,也不可能去罚你们。只是这君子之党,自然也要和朋党区分开来,一旦有什么朋党小人之行径,朕也要按照大邺律法惩处。只是到时候不是罚一个人,党内君子不能互相监督,不能辨别小人君子,自然也要连坐,罚的可就是一党了。”
他声音轻轻的,却好似飘荡在宫殿上空,如重云一般压下来。
“宋舍人也算是开了先河,守旧派不太好听,你们可以回去再想个名字,我刚刚看着有不少人都站出来,说是对这些政令也出了心血。那便在这党派立名之后,也把你们都算进来吧。”
往前历数,也没有哪个皇帝以这种语气在朝堂上议论党争了,这是要大事化小,还是要秋后算账?!
所有人心里都认为是后者。
更战战兢兢的则是那些把宋晏推出去的人——
党内连坐?
就算没有连坐之罪,只要是圣人查,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殷胥难得在朝堂上说一次夸张的话,他不可能搞什么连坐之罪,党内连坐只能让抱团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