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道:“但一是因为他们极低调,对朝廷步步退让,从不跟官场沾染太深的关系,也不让家人出仕;二则是他们手底下有很多依附他们的小商贾,也帮了大邺很多,大邺收商税有很多年了,朝廷那时候又困难,不可能忍痛割了这道供血的脉。”
俱泰笑:“没说错,那时候想要开矿,替官家产盐产铁,都是有关系才能做的事儿。一大批人靠着关系,揽到了这活计,占住了金脉。他们虽然也爱钱,但是一是地位低,不敢像官府某些人贪得那么肆无忌惮;二是效率高,为了钱运转,对朝廷来说也堪得用。”
然而到了殷胥为端王期间,一项项政令,就是把这金脉从他们手中抢出去,分给天下人。然后殷胥登基后,推行的政令,便已经很明显了。
圣人不怕民间留财,怕的是留财不均。
富室连天下阡陌,为国守财。
而就算是怕不均,殷胥也未曾对某些新兴的富贾出手,因为——如果想要经济繁荣,就先要一定程度上确立,这合法的财产无论数量,都该是受朝廷律法保护的。抑兼并在殷胥看来,是无数次朝廷发起的劫富济贫,或许适合曾经的朝代,却已经不适合如今的大邺,只能毁了这时代的循环。
殷胥能做的是立法,是确立规矩,以法抑富,以国扶贫。
也就是说只要合法合理,不逃税漏税,不欺压百姓,不牵连人命,成为巨富也只能说是你天纵英才,朝廷没有资格掠夺你的财产分给贫民。
然而旧的一批富贾,就是不合法不合理,踩着某些官场闭眼纵容的灰色路子富起来的。他们受到战乱影响,家财流失;官场改革,新旧交替,经营多年的人脉路子不再,赚钱的来源也就没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市场上还有无数的新兴之秀在挤压的他们无处可走。
也可以说,大邺,或者历史上大大小小的冲突与战役,基本都是一新一旧两个势力角抵冲突而产生的。这些新势力有过新兴的寒门与科举官员,有抢夺先机的新兴富贾,也有曾经历朝历代出现过的宦官集团。
俱泰道:“正因安王常年在外,接触了不知多少矿井盐产,在各地了解如今的商贾运行,才感知到了此事。这事情你甩不脱,说小了矛盾都要集中在咱们户部;但这事儿你也不用怕,牵连的人够多,你背后有我,我一天能站着,也没人能动的了你。”
他凳子垫高了点,桌案上只能露出小半个肩膀,吃吃喝喝,却只让竹承语觉得两颊发麻。
明明说的是眼前事,却又好似把几百年的事都连摊牌在了面前。
读的书一会儿好似能与他的话贴上,一会儿又好似隔离开双方瞧不起彼此。好似这桌案推远,移到了几百年前,寒露浓重的战场上,水汽蒙蒙全笼罩在桌面上,拓跋家的骑兵与书卷前的王导在灰蓝色的天色下,拔剑四顾心茫然。
千年前开始,战国学术江湖南征北战,到后来儒、道、佛三教对立,东汉再有党锢之祸,南北分立之后各自也在争,南有世家,北有新党。
撇去了旧的世家与寒门之争,仍有如今的新旧商贾之乱,往后还有,数不尽的难题,数不尽的争斗。
俱泰道:“别想太多。咱们又不是神仙。人活在当下,该争自然也要蹲进泥潭里去拼命的摸,但偶尔站起来瞧瞧,眼前不只是这一片农地,拿手里那点书卷俯瞰一下古今,那么多事儿可引以为鉴,别争的连天下就忘了。”
竹承语竟觉得鼻子一酸,不只是感天下悠悠,还是伤当今祸乱。
俱泰叹气拍了拍大腿,真是头一次知道这小子居然真的像个娘们似的总该流泪。
刚入官场没两年的人,赶上几波浪潮,总是要慌得,竹承语的确不是个风口浪尖抓机遇的人。他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放下你的,你出了事儿,我也不会好过。圣人面前,我已经多番提及了你,向圣人说过,你绝对可信。圣人与你父亲有过一段接触,看你父亲,自然也信得过你的人品。你不必担心。”
竹承语猛地抬起头来:“你与圣人说我了?”
俱泰:“此事牵连虽然多,但你也是关键人物。圣人没用过你,自然我要说仔细了。你放心,圣人愿意用你。”
竹承语扶着桌子,猛地站起来:“这使不得。俱泰,我有把柄在宋晏手里,一旦捅出来了,圣人面上无光,你如此信任我,一定也会受牵连。”
俱泰眯了眯眼睛:“果然,你是被他捏了把柄。到底是什么事儿,你与我说来,我会帮你解决。”
竹承语摇了摇头,身子软下来:“这事儿解决不了……”
她是真的心下惊慌起来。若是圣人重用信任她,到时候拿她的言论出来当作抨击宋晏的关键,宋晏绝对会揭露她的身份。到时候闹出这样的丑事来,圣人脸面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她说过的话也不可能再被当成关键了。
到时候必定连俱泰都要被牵连……
如果谁也不知道她,不关心她,反倒让宋晏揭露出此事来,受影响的人也只会有她一个。
她躬下身子,几乎要跪在了地上,俱泰一惊,连忙要扶她起来,竹承语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俱泰的手腕:“您放弃我吧。那张参我的折子,让圣人当了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