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前往了建康附近几处县镇,显然冻灾对于这些算作富庶的百姓影响都相当之大。
他对于这些状况都心中有数,才沉沉呼一口气,想起了要见崔三,急急忙忙的往崔家老宅赶去。他像是个偷偷摸摸、不敢露面的情人,叫人换普通门马车停在角门,装作没见过大雪的建康游人去了崔家的那片开放园林,再从园内想进崔府。
崔府的下人似乎不相识,他行迹又可疑,冻的面上通红,却连一件合适的信物都掏不出来。
殷胥裹着斗篷,面无表情,心头却又后悔又羞恼。他怎么竟然连一件她的信物也没有呢,在下人怀疑的目光下,他满身也拿不出个能证明二人熟识的玩意儿,站在园林与崔府相隔的那道门前赖着不走,几乎要恼羞成怒的在心里暗骂崔季明。
旁人家小姐跟人草丛幽会,都知道送个帕子香囊,她难道就没想过掏出个什么来送他?
幸而那人看殷胥衣着不似凡俗,崔家又一般不会得罪贵人,便叫管事来了。
老宅的管事可不比普通下人没眼色,崔季明提前打过招呼,说是端王可能会来寻她,但管事却没想着那位如今名声显赫的端王殿下,会只带着一个内侍,带着斗篷的兜帽,裹得像是个来寻仇的一般,偷偷摸摸从外苑园林摸过来。
他连忙道:“贵人,真不巧,三郎出门去了。”
殷胥面上神色未变,心里头却凉了半截,他刚要开口,那管事却又道:“但三郎说,若是您来了也可先进府等她,或许明后日她便回来了。外头天寒,许多老宅未曾经历过这样的风雪天,住进去都是折磨人。三郎已经叫人为您备下房间,您不若先住进来。”
殷胥知晓崔季明幼时在这府内长大,自然想进宅去住,却面子上推拒了一下。
那管事也是个人精,笑道:“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若是三郎想见您,怕是还要搭车出去找,路途遥远,出点事儿多不好呢。”
殷胥也不得不承认这管事太会说话,一句“三郎想见您”,他半边冻凉的心都能暖起来,他无论如何这时也拒绝不了。
那管事将殷胥与耐冬迎进了崔府。
崔舒窈如今似乎也不常住在府内,她似乎年岁长大,这一两年也开始插手很多崔家的事务。如今就不在建康,崔府内的下人也不是很多。
他前世去过崔季明长大后的将军府,那里萧条到他恨不得将国库里的值钱玩意儿全搬进来,到处点上大红灯笼,叫上千人歌舞团没日没夜的在院内唱歌跳舞,省的跟座荒园一般。但建康崔府却充满了华贵与优雅的生活气息,几位主子都不大回来,想来是眼前这位管事的功劳。
那管事自称姓也姓崔,是崔家的庶门宗亲,打理这座宅子近三十年了。
崔管事一路走过长廊花苑,不必殷胥问,便一一介绍。慢慢走过崔季明四五岁时夏日跳进去玩水的池子,又到她三番五次摔破了膝盖的假山。还讲到崔季明幼时满腿都是伤口,上房梁扒窗户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贺拔明珠几次气坏了,要拿烈酒给她涂伤口消毒,她受不了那疼才改好了一点。
殷胥话不多,他听的很仔细,似乎连一点细节也不想错过。
而崔管事心里头才是最复杂的。崔季明忽然说想让朋友进府内住几日,他想着收拾个客房应该不算难事,但崔季明却想了半天,又欲言又止找他来说……想把自己房内那些东西都撤掉,改成男子样式的房间。
她想让对方进内院,能知道她是如何在这院落内长大的。
这事儿就麻烦了,毕竟崔季明住的房间,在崔式当年初得爱女的狂热下,用上了无数娇滴滴的家具内饰,挂满了粉色鹅黄的帷幔。后来随着崔季明穿上男装,她简直对于自己一身骑装却要住在撒满碎花,绣满梅枝的房内,也感觉难以忍受,勒令下人将这些全都撤掉,换成更简洁男子气概的家具。
当夜崔式就抱着她小时候穿的粉绿色小裙子,坐在她床头,挤出了两滴慈父的眼泪,还扯上了贺拔明珠当年的话来,崔季明头皮发麻,只能认输。后来也能夜里穿着集江南绣工最高水准于一身的粉色飞燕睡衣,坐在摆满妆奁首饰的梳妆镜前,与侍女绞尽脑汁用暴力手段对付她那一头卷毛。
而崔管家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闺阁娘子的内饰,全都收拾起来藏进库内,然后把屋内都好好换上男孩子长大,才用的玩意儿。当然也要留下一大部分,崔季明童年真用过玩过的东西。
这真是一项大工程。
崔管事心里也是又甜又苦,他本以为崔季明虽做个少年模样,但终究心里头还有点少女心思,或许她也偷偷恋慕什么人。他看崔季明如何在崔式肩头一点点长大,没有那些血亲对她抱有的过高期望,只想着她真要是能有欢喜的人,表明身份成婚也不错。
但崔季明还要将屋内换做男子用物,显然是她虽有心思,却并没有暴露过身份。
崔管事心里头又有点惋惜,又有点期待。
他一路笑着指过崔季明爱攀爬的果树,说她六七岁时,曾可在那茂密的树顶一呆就一整天,殷胥抬眼望着那枝桠时,管事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位端王殿下。
可惜姓殷,又是个锋芒毕露的了,不是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