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好痛……”
“痛就别说话了。”岳璃也闻声走过来,见他那副半昏半醒的模样,又有些心下不忍,“你在船上,范学士没事,你这回立下大功,再有一日我就能回海州了。”
“哦……”霍千钧应了一声,几勺清凉的汤水流入喉中,总算缓和了几分,抬眼看了下霍小小,见她憔悴了许多,显然照顾他了不少时间,他的神智渐渐恢复清醒,想到昏迷前那铺天盖地的血色和滚滚而来的金兵铁骑,不禁心有余悸地问道:“金兵退了吗?”
“没退,估计还在循着运河找我。”岳璃伸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感觉已不再烫手,总算松了口气,“你好生休息着,等到了海州再说。”
霍千钧老实地点了下头,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其他人……救回来了吗?”
岳璃张张口,终究还是没骗他,低声说道:“我到的时候,连你在内,只剩下十一人活着,好在……都救回来了。”
“哦……”霍千钧闭上眼,不再发问,只是鼻子微微抽了抽,嗓子里似乎有压抑着的悲愤和伤痛,却已不愿表现出来。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走马临安街头,恣意轻狂的纨绔少年,在这血与火的战争中,他亲身上阵,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战斗,哪怕在昏迷时的噩梦里,他似乎都能看到,亲随被金国铁甲骑兵从马车的屏障被用长枪挑飞出去的画面,还有那些昔日不起眼的护卫,哪怕明知道敌不过这些铁甲精骑,却没有一个人后退逃走,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他。
在生死一线时,他可以什么都忘记,可到了现在,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充斥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噩梦般死死地纠缠着他。
不仅是他,连那十个幸存者上船之后,都会常常在睡梦中惊醒,甚至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就要攻击身边的人,若不是发现的及时,只怕又会酿成一出惨剧。岳璃只得安排人将他分开安置,派人轮流照顾,以免发生意外。
先前霍千钧没清醒的时候,尚不用担心,毕竟他伤的太重,这会儿彻底醒来,一张口就提起那些同僚,岳璃就知道,他也同样很难过去这一关。
看到他闭着眼强忍着不说,可眼睛已悄无声息地湿润,岳璃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七岁。”
“那时我一家在岭南一个偏僻的小城,城外就是十万大山,蛮人经常从里面出来抢掠财物和人口。城里的守卫不多,但凡能拿起刀枪的都得去巡逻守城。我阿爹那时被废了武功,几个弟弟先天不足,只有祖母带着我守着家门,不光要耕种织布,还得防备盗匪,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
“有一次,山匪偷袭时,有几个避过了守城的将士,冲进了我住的地方。其中一个想要抢走我的弟弟,祖母都没能拦住他,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起了顶门的石锁,把那人活活砸死。”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力气大,不光能砍柴,还能杀人。”
“阿爹告诉我,只要记住,不杀无罪之人,不对平民出手,杀人,就是作为一个士兵,必须要做的事。”
“九郎,那些金人强占我大宋国土,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你做得一点没错。”
“我知道……”霍千钧的手微微颤抖,捂住自己的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可我没能护住他,赵四之前还跟我说,这次回临安要娶个媳妇。李老实的儿子快周岁了,我还答应送他份大礼给他儿子抓周……他……”
他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终于后悔,当初为何不曾再多用点心学习和练武,若是他能像方靖远一样制造出更多的霹雳弹,能像岳璃一样所向无敌,能像魏胜一样指挥布阵对敌,那么这次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昔日的醉生梦死,嬉戏玩乐,荒废了多少宝贵时光,都成为绝望前的悔恨。
那些护卫和亲兵都是跟着他和范成大从临安出来的,一路行来,尤其是在金都燕京被禁足的日子,他早不分什么上下级,没事就一起说说临安的轶事,聊聊家里的儿女亲人,就在遇袭的前一刻,他还在讨论等上了船后,还要多少日能回到临安,回去后,是去听莲花舍的清唱,还是去上瓦里看张木偶的新戏……
而如今,一百余人,连他在内只剩下十一个。
那些前一日还再跟他谈笑风生的弟兄,都已经无法回到临安,再也看不到他的亲人。甚至连他的尸骨,都来不及收敛,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北方……
一想到那最后血红的画面,他的拳头都硬了。
岳璃叹息一声,拍拍他的肩头,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语都苍白无力,甚至连她自己当时亦后悔不迭,可这世上永远没有卖后悔药的,也无法让时间回转,让亡者重生。
唯有让生者牢记,化悲愤为力量,这一笔笔血仇,总要用血来偿还。
范成大在霍千钧醒来后,也去探望了他,劝勉了一番,仍是无法挽回他低落的心情,只得向他保证,回到临安后定会为死去的将士请封,让他的英魂得以安息,他的家人能够得到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