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衿抹着泪背过身去。
“我外祖父制置淮东的时候,被人弹劾气急而亡,年仅四十六岁。后来舅舅得势,寻了弹劾外祖父之人报仇……我母亲却庇保了对方,她说……她说许参议家亦有老少,子女年幼……她说破家之恸她经历过了,又何苦要让旁人再经历一次……”
说到母亲,赵衿说着说着已抽泣起来。
“她说外祖父已经走了,世上能多一个人过得好就多一个人过得好……我没有忘记我母亲……我恨你们什么啊?’”
李瑕倒是没想到,以贾似道那般心胸狭隘的性子,能有这样一个宽仁大度的姐姐。
如此看来,赵昀当年独宠贾贵妃,甚至想要立其为皇后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般站了一会儿,等到赵衿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李瑕才问道:“承认我是个好皇帝,能让你心里轻松些是吗?”
“嗯。”
“我暂时还不是个好皇帝。”李瑕随意地在长廊边坐下,道:“我能当好一个军阀,但还没学会当皇帝。”
赵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要怎么样?我爹登基三十年还说当不好皇帝。”
李瑕也转过头,迎上了赵衿的目光,道:“好吧,实话告诉你。我那夜并未想要弑君,而是想要兵谏,请先帝废掉赵襻,从宗室选一子弟为储君。”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但李瑕还是道:“信不过我,你信吴潜吗?”
赵衿一愣,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若我真是弑君之贼,吴公岂会帮我?算了,我懒得解释这些。”
李瑕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变了。
更虚伪,脸皮更厚。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当好一个皇帝,如果作为皇帝需要一点厚黑,那他愿意加一点厚黑。
赵衿问道:“之前问你,为何不说?”
“不在乎你怎么想。”
“现在为何又说?”
“你太烦了。”
赵衿偏了偏头,也不知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转身打算离开,但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回来。
她把手里的铜炉子往廊凳上一放,看向李瑕,问道:“虽然我国破家亡了,可是我不想每天活得很难受,我想活得自在、高兴。你觉得我错了吗?”
“为何问我?”
“你觉得我烦,我偏再烦你一次。”
李瑕默然了片刻,道:“你方才说的这句话,是我告诉阎容的。”
阎容准备收留赵衿时询问了他的意见。
当时他说的简略,此时面对赵衿,倒是将他对赵氏的观感仔细说了。
“我要改朝换代,要的是天下一统、四海升平,这才是目的。把赵家从皇位上赶下来只是过程中的步骤之一,而非以把赵氏赶尽杀绝为目的。人做事不能舍本逐末。”
赵氏有千般万般不好,也有好的地方。至少它的宗室管理比历朝历代都好,封爵严格,宗室子弟三五代之后几乎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入仕、可经营工商,可从事农耕,有宋一朝未曾因宗藩而给百姓造成严重负担。
赵氏这些皇帝,大多是差劲的,能让我敬佩的,一个都说不上来。但在赵氏嫡系以及那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几个王爵特权被抹掉之后,朕希望天下间那些平民一样的赵氏子弟可以在朕的治下过得自在、高兴。
“比如,朕想让赵孟频在往后依旧能成为一代书画名家……你们家,确实是有这方面天赋的。”
这一番话李瑕是边想边说的,赵衿在长廊上坐下支着脑袋听了,心绪也渐渐安宁下来。
“赵孟频是谁?”
李瑕随口道:“一个宗室的小孩。我当年兵谏,便是想请先帝收他为继子。可惜失败了。”
“哦。”
赵衿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也可以当你的子民吗?自在高兴地活着。”
李瑕苦笑。
原本在赵衿这个最不可能会认他帝位的人面前,他有种轻松,倒没想到她也想当他的子民。
“自在高兴是你自己的事。朕能做的,便是尽力使臣民活在太平盛世里。”
“我也可以?该愧疚吗?”
“人一生那么短暂,该活得好。”
赵衿点了点头,捧起铜炉子准备走了,起身忍不住又问道:“去了长安,我能蹴鞠吗?刀。”
“我不管你,那是你的事。”
赵衿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却是转过头,向李瑕行了一礼。
她神情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只有释然。
“陛下万福,民女告退。”
李瑕犹坐在那里看着赵衿的身影走过小径。
他素来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天下必然有很多人的命运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唯独有一点点遗憾的是太多太多人在青史上都是籍籍无名,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让李瑕具体地说出他们的命运因自己而变好了,具体变好在哪里。
比如张珏,比如李曾伯。李瑕虽然不清楚他们原本是怎样的命运,但能很清晰地确定因为自己,他们实现了抱负。
昨天夜里,他坐在福儿他娘的家里,一直在想的是,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