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四方桌,两碗面条。
面条上一人一个煎得黄灿灿的荷包蛋。
郑淮左早起练功,早就饿得透透的,三下两下就把面条吃完。
小丫头这才吸溜几口。
淮左等得不耐烦,左扭扭,右动动,谢知非知道小淮左又在心里开始骂这丫头是猪。
猪吃到最后几口,淮左一把夺过来,捞起面条哗哗就往嘴里塞,筷子往下一捞,荷包蛋还在。
“蛋怎么不吃?”
“腻!”
“腻啥啊,就你挑。”
淮左浑不在意的把蛋咬进嘴里,含糊道:“娘怎么又忘了,我明明让她卧两个蛋的。”
淮右笑笑,并不说话。
八岁的郑淮左心里装着即将到手的双陆,什么都没察觉到,二十一岁的谢知非却心口一痛。
淮右肠胃不好,吃不得油腻,平常的吃食都是前院派人送来。
鸡蛋要么蒸,要么煮,煮得嫩嫩的,咬一口,黄都流出来。
海棠院四人的长寿面,都由娘亲手煮。
娘喜欢煎蛋,油也放得多,淮右吃过一回后,胃疼了大半天。
翌年又过生辰,他就上心了,叮嘱娘鸡蛋不要煎,用水卧,水卧的鸡蛋养胃。
哪知娘转头又忘。
就这样,每年生辰,他总能吃到两个蛋,淮右则是一碗清淡的素面。
孩子的世界把问题归结为“忘
了”。
但谢知非明白,娘是故意的,故意用这些暗戳戳的阴招,让小淮右长长眼睛。
……
在谢知非的记忆里,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尤其眼睛生的很特别,笑起来似一轮弯弯的月,爹曾经说过,娘如果多笑笑就好了。
是的,记忆里娘很少笑,永远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她的清冷和晏三合的清冷不一样。
晏三合的清冷,就是清冷,除了傲气以外,不掺杂别的东西。
娘的清冷,他在做谢三爷的十年里,咂摸过很多回,总觉得掺杂了一些别的。
“五奶奶,五奶奶!”
“来了。”
来人是郑府大总管,手里拎着一个包袱。
见过礼,大总管把包袱递过去,没有多说一句话:“五奶奶,老奴告退。”
“总管且慢,快八月十五了……”
“五奶奶放心,老奴都交待下去了,今年摘得和往年一样多。”
“大总管辛苦了。”
“五奶奶客气。”
大总管躬身退出去,走出院子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
赵庆云目光有些幽怨地看着那扇门,看了好半晌,才转身回房。
谢知非跟过去。
包袱里的东西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郑府规矩,小主子过寿,孩子四身新衣,爹娘两身新衣。
每年生辰,老总管总
会亲自送来。
每一房都送,从不厚此薄彼。
但八月十五要摘什么,还摘得和往年一样多——谢知非不是很清楚。
记忆里似乎没有这一桩事。
摘的是桂花吗?
这时的赵庆云已经解开包袱,脸上露出不快,“又是暗沉沉的颜色,我是七老了,还是八十了?”
嘀咕归嘀咕,但还是上身试了试。
竹青的颜色,确实不太出挑,赵庆云打开妆台上的匣子,从里面挑起一只凤簪子,插在发髻上。
左看,右看,还是不太满意。
又从妆奁里取出一只胭脂盒,打开,抹一点胭脂,涂在苍白的唇上。
寡淡素净的一张脸,多了一抹艳色,整个人鲜活起来。
赵庆云在铜镜前扭扭腰,摆摆臀,又在原地转了几个身,像一只明艳的花蝴蝶,在无人处,在幽暗里,尽显成熟妇人的风情。
谢知非惊得目瞪口呆。
记忆里,娘向来素净端庄,别说涂脂抹粉,只那扭腰摆臀的样子,就不是赵家的家教能教出来的。
恰这时,赵庆云似想到了什么,把新衣一扔,掏出帕子狠狠擦去胭脂。
“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打扮给谁看。”
她忿忿:“坐牢还有个盼头,这日子连丁点盼头都没有。”
“娘,娘,我陪妹妹消完食,进书房练字去了。
”
门外是淮左的声音。
赵庆云神色有一点慌张,“去吧,记着温书,一会娘,娘要来考的。”
“又考啊,生辰也不让休息一点,命真苦……”
脚步声远去,赵庆云拔下凤簪子,重新在铜镜前,削葱似的手,一寸一寸摸着眼角细碎的皱纹。
良久的,她叹出一口气,“命是真苦啊!”
谢知非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原来,娘的不甘不愿并非只为尼姑庵的亲生女儿。
也为她自己!
……
书房里,两个孩子一个书案这头,一个书案那头,都在习字。
谢知非没有进屋,就站在了纱窗外。
他甚至不用抬眼看,就知道八岁的郑淮左这会正懒懒地趴在桌上,眼巴巴的等着自个妹子写完,然后帮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