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正在这时过来。
她空着一双手,但她身后却跟着抬着炉子,端着锅子的仆妇,一连串的婢女从提盒里取出新鲜的肉蔬,顿时让这间似乎因为秋雨变得几分凄清的花榭,一下子就温暖如春。晏迟靠着窗,静静看着突然充实的场景,架在炉子上的锅子汩汩沸腾出浓郁的香味,他忽然就想到了“人间”二字。
人间朝暮,往昔今昔。
他在失去至亲的那一年,挣扎着活了下来,从浑浑噩噩到逐渐清明,他一直还在人间,该承认心怀最深处,安放着的过往,让他追思怀念的那些人事,他们的人间,是热闹繁盛,他们都爱鲜花着锦。
人间本应如此,热热闹闹的生活。
晏迟甚至忘记了芳期还欠他一个解释,倒是芳期自己想起来。
她刚吃了一片涮得鲜嫩的薄羊肉,虽加了蒜茸香油的味碟调和了辛辣,但舌头上留下的活泼的麻刺感仍然让芳期吸了几口凉气,把金橘饮喝了大半盏,舌头才能挼直了讲话:“我今日听晏四郎说了一些事,是关于沂国公的恶行。”
“沂国公的恶行。”晏迟重复,喝一口酒,捞一枚鹅肉丸在味碟里等食材略凉,突地一笑,带几分凉薄:“晏竑能说出来的,大抵不算什么恶行。”
吃饭的时候不提伤心事,芳期根本不打算重复她听来的话,只把箸子重重一拍。
晏迟有种连碗里的鹅肉丸都被震得一跳的错觉,他抬起眉毛,看芳期准备干嘛。
“沂国公就是个大混账!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爹,不,他简直不配当人,说他畜牲不如都是侮辱了畜牲,晏郎你怎么玩弄他都是他该着的,要换了我,我非得进馋言,游说官家干脆夺了他的爵位,让他身败名裂,住在破房子里连粗茶淡饭,每天只能吃一顿另两顿必须忍饥挨饿,我要是哪天心情好了,买两个肉馒头,举手里冲他喊‘嗟,来食’,只给他一个肉馒头,我还得先咬一口,让他忍着恶心吃我的唾沫。”
晏迟:……
芳期难得见晏迟发呆,呆着呆着眼睛里还透出忍都忍不住的笑意,她知道自己一番夸张的诽骂到底是把晏迟逗开怀了,说实话晏国师这么个美男子,不笑就已经让人赏心悦目了,要若把森冷的气势稍稍收敛,简直可谓颠倒众生,连她这么个“坐怀不乱”的女君子,都会小鹿乱撞几下。
大国师二十好几了尚且“貌美如花”,小时候能不“玉雪可爱”?晏永怎么忍心摧折虐害?!
“晏郎不稀罕沂国公一家人,只我看着吧,沂国公虽说狼心狗肺,晏世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晏四郎却还有几分良知,他是真为沂国公当初的恶行负疚,一心一意想要弥补过错,我一时心软,就想着给晏四郎个机会,就让他得知沂国公除外,黄夫人从来不是清白无辜,看晏四郎会不会大义灭亲。”
芳期是以为,晏竑或能成为晏迟真正的手足家人,晏迟就算不稀罕,可有家人在侧,总比形只影单要好,就如同她,能得长兄的关爱,那些年在相邸才不会觉得举目无亲。
晏迟没再追究芳期这回自作主张。
他的味蕾得到了安抚,围着炉子烫火锅这种吃法又驱散了冷秋雨夜的寒凉,膝盖不觉阴痛,肠胃甚感温暖,尤其对面坐着的丫头一箸子一箸子的大快朵颐,使得火锅的滋味似乎更加鲜辛几分,吃吃喝喝的,不觉就到夜深。
芳期再喝了一碗汤水局送来的红糖银耳大枣羹,同样觉得心满意足。
“晏郎明日想吃什么?”芳期还想持续给这个幼年多舛十分惹人怜爱的青年温暖。
“接下来我应当不是十分得空了。”晏迟今日其实比寻常多饮了几盏酒,这个时候非但没有睡意反而觉得更精神,他今天兴致极好,竟亲自点茶,分出的一盏来居然先给芳期,把芳期都受宠若惊了。
晏迟也没先喝茶,指掌半松弛,虚握着搭在茶案上:“西夏七王子归国即被立为储君,且西夏王宣告禅位,嵬好川现今已是西夏国主,他竟决意亲自再赴临安,迎娶长公主归灵州,西夏国主示以挚诚之意,官家自然分外重视,决建永和宫,纪念卫、夏姻联这一庆事,一个是和亲之礼,一个是永和宫的择建,官家得让我主持,虽说不至于忙得连轴转,但不大可能一日三餐都能在家里享用了。”
嵬好川居然就成了西夏国主!!!
芳期暗忖:长公主既为西夏王后,没有再因王氏的毒计殒于临安,西夏国主如此爱重长公主,应当不至于再悔和约,助辽人攻灭大卫。长公主一定要平平安安和亲西夏,长命百岁同西夏王白首偕老才行。
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赶紧讨教晏国师:“有晏郎主持和亲相关事务,定能平安顺遂吧?”
“你就那么怕长公主横遭不测,西夏国主翻脸不认人啊?”晏迟半垂眼睑,看向被芳期冷落的,由他亲手点成的一碗茶汤,突然不满,手指伸过去在茶盏边点两点:“喝茶。”
芳期下意识就听令行事,喝了一大口茶仍然求知若渴地紧盯晏国师。
晏迟等半天没等到芳期对茶汤的评价,心里有些犯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