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仆婢点起第一根烛火的时候,回家吃饭。
……
这天晚食后,沈砚跟进书房,拿出十来张麻纸递给崔岑。
崔宅里常供的这些纸张是淡黄褐色的,自是比不得崔岑收藏的那几个价值连城的卷轴。饶是如此,纸依然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灯台上的蜜蜡徐徐放光,夜温已降,屋里不需要再填铜冰釜。崔岑坐在书案后,案上堆了几个竹简,他面前正摊着一卷。
见沈砚近前来,崔岑的思绪不由散了。
沈砚并非是个缠磨人的性子,两人待在书房时她就安静捣鼓自己的石头,绝不主动凑上前搅扰他。可若换去寝间,她就没那么老实了,她是神仙娘娘,他便只是色授魂与的凡夫俗子。
他漫漫想着,接过沈砚递来的图纸看了几眼。只见他先是神色微惑,继而猛地起身,讶异道:“这是!?”
这倒是个识货的人。
沈砚璨然一笑,也不卖关子:“侯爷,你可曾记得在离开郓州时教我骑马一事?”
“我学骑马可不是白学的,上了南岸口后我在沿途多有观察,你手中正是我们北上那一段的舆图。但也仅是荠州那一线周围十几里的情况,若放进整个官图,我怕是找不见哪儿是哪儿。”
沈砚这样说,是因她将这一线细分成了若干段,山河、村庄、地形,连走势也在其中。虽然十分粗陋,但相比荠州官方舆图上那神仙也只能看出个大概的绘制,已是精确到当地官员都不识自个辖地的地步。
时人多凭熟记认路,舆图算是十分机密的东西,别说绝大多数人不曾见过,就是见到了也看不出什么。舆图上最好辨别的是山,一座座大小均等的山形图画是“山”——这便可以看出在某地有一片山脉,至于距离几何、边界几何、方位几何,这是无法体现的,亦是神仙才知道的事。
虽然此时已有制图六法的概念,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和迂直,但不只理论粗糙,也很少有人能将这些要素表述在图上。将实地化为线条落在纸上,就像许多人从平面跳向三维结构而晕眩迷糊,反过来对这个时代也同样转换艰难。
而且因为没有数据思维,显得尤为艰难。
崔岑看着图上的一个个地名,“涂里镇”“高村”“三桥村”“庙前村”,眼中越发深晦:“夫人,若论军功,你当可记上一笔了。”
这样一份精准的舆图意味着什么,对看懂的人来说,意味着这一地剥成了白条,再没什么秘密。
《九章算术》!
刹那间,沈砚想起了那幅似乎经常被人翻阅的卷轴。看来,崔岑是那个极少数有数学头脑的人了,这倒真是叫她刮目相看。
不过,她要军功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攒成一位女将军不成?
沈砚倚进他怀里,悠声道:“那侯爷先替我记着罢,等我想要什么奖赏,再找你兑现。且说眼下,侯爷原答应要带我跟随行军,这一时半会儿也不得成行,就不先给我找个什么事做么?”
这话,再配献上的舆图,意图再明显不过。
有了上次被崔岑临时变卦的教训,沈砚不会再听凭他暗自行事。旁人眼里成为燕地女君自是人生圆满,然而她想要的从来不在这屋里头。
毕竟崔家再好,不及山好水好。
崔岑手臂一紧,将她压在胸前。被她激起的战栗还未平复,他用下巴蹭着沈砚乌黑顺滑的秀发,应道:“是我疏忽了,夫人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沈砚敛眉,提议道:“燕地十八郡,唯有博陵一地因是崔家祖籍地,虽不够格也升了郡。侯爷若是允许,我想将博陵郡绘制成图,以供参详。”
话音落下,书房内一时安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崔岑才笑道:“这倒是可行。只你一人怕难以成事,你是在打主意要挖我的人了?”
“这是自然,”沈砚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博陵再小也有万方亩,我一个人便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燕地人才辈出,侯爷便将都水监的属吏档案予我挑几个,也不耽误司空大人的正事。”
“三省六部”改制前,工部前身就是此时的“大司空”职能,“营城起邑,浚沟田、修水利”,具体做事的部门其中就有都水监。都水监收录了诸多能人巧匠,除了这里,沈砚也不知去哪里找那懂测绘的人才了,好歹人家也会看图绘图不是?
崔岑叹了一声,应道:“不耽误,我过几日就让人把卷籍送来,你挑些合用的。”
沈砚满意了。
嫁给崔岑,始终是片笼罩在头顶的阴云,崔家之盛势,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这几天崔岑在外忙碌时,她这个新妇就时常去范夫人和崔老太君面前坐成木头人。无亲无故,人生地不熟,她所有一切都依赖崔岑。
她看得越清楚,就越警醒。
……
六月下旬天气越发炎热,幸而穿街过巷的风儿也大,才能略略消减闷躁之意。
“前头那儿就是木花巷,”街面上,一位高挑女子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弄,对身旁之人犹豫道,“巷子粗陋,不若奴婢进去请人出来,女君在茶楼里与之相见如何?”
“无妨的,你带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