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均坏笑道:“按文脉辈分,赵侍郎则得老爷一声师叔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那是必须的。”
如今的处州刺史吴鸢,因为他曾是师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陈平安,一样是要喊师叔的。
这样的师侄晚辈,在京城其实还有几个,无一例外都身居高位,当之无愧的大骊庙堂重臣。
小镇市井坊间,其实犹有比泥瓶巷更狭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现在这条抄近路去往锁龙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壮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于眉,只能低头而行,若是抬头便会额头触檐,小巷不长,两壁对峙几要夹身,臂不得舒展伸转。以前陈平安去锁龙井那边挑水,就都会路过此地,能省去不少脚力,就是光线阴暗,有点渗人,小镇同龄人都不太敢走这条路,陈平安倒是不怕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冻得结实,结成冰面,陈平安在巷口那边,先将水桶放在地上,轻轻往前一推,再后退几步,往前奔跑,再一个屈膝滑步,人与水桶先后倏忽而过,最终在小巷另外一端汇合,是陈平安幼年和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嬉戏,这种独乐乐,就是得小心别被垂挂茅檐的两排冰锥子砸中。
带着陈灵均走出这条没有名字的阴暗小巷,巷口处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浅,早年附近三四户人家,不用走远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刚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轮不到泥瓶巷的陈平安跑来这边占便宜,曾经从铁锁井挑水而过,挨了顿骂,被误认为是个偷水贼,所以后来陈平安在书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实早就懂了,只是没有书上一句话就把道理说得这么通透。
井边曾经有块菜园子,只是土壤瘠瘦,种出来的蔬菜往往短细、多有涩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废,堆满了四处归拢而来的破败瓦砾,杂草丛生其中,灰绿两色相间。
陈灵均是从不来留心这些市井景象的,没啥看头,大步行走,突然发现老爷在身后停步,没有跟上,陈灵均转头望去,陈平安这才快步跟上,随口笑道:“要是我来打理这块菜圃,土性会好很多,种出来的蔬菜就不会那么柴涩了,味道会好很多。”
陈灵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爷手脚勤快,当了窑工学徒,又晓得认土,施肥培土,园子里的蔬菜还不得长得人那么高?”
只是走出去十几步,陈灵均突然一愣,竟是给他嚼出余味来了,小心翼翼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爷。
陈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脑袋,“你知道就好,别说给小米粒几个,很容易满山皆知。”
陈灵均使劲点头,主动转移话题,“去黄湖山钓鱼的那个家伙,自称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县的县令,还说是老爷亲自邀请他去黄湖山钓鱼的,这个姓傅的,真认识老爷?”
一个七品芝麻官,胆子不小,竟敢去黄湖山垂钓,就被陈灵均逮了个正着。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场,当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鱼龙隐处,烟雾深锁,云水渺渺,当真是一个垂钓的好地方,只是平时外人谁敢来这边钓鱼。
陈平安嗯了一声,“认识,先前一起在屏南县钓过鱼,傅县令还送了几条鱼给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身上没什么官气。”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平调出京城捷报处,怎就得了这么个一县主官的实缺,况且屏南县还是位于处州的上县,显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难怪在清水衙门当差惯了的傅瑚会一头雾水。陈平安却很清楚,肯定是在与林正诚同衙为官的时候,双方相处不错,林正诚在外调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而陈平安之所以专门去河边“堵”傅瑚,也有几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陈灵均说道:“傅县令说话文绉绉的,我接不住招,经常搭不上话。”
先前陈灵均陪着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员,随便聊了几句,半点不投缘,鸡同鸭讲。傅瑚说那啥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马,必然是气概凌霄,动容清丽。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来是才疏学浅,量窄胆薄。可惜当时大风兄弟不在场,不然陈灵均非要让郑大风出马,杀一杀傅瑚的学究气。
陈平安笑道:“傅瑚当个清官,绰绰有余。”
许多寒门贵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进入仕途为官,难在一个财字,金银财宝堆成一座鬼门关。
世家子当官,难在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无所谓民间疾苦。
走过这条陋巷,道路就宽阔了,昔年那株古槐犹在,下边有长木作凳,还放有几块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纳凉、冬日晒太阳,春天里,时有翠衣集结树上,鸟雀羽毛与树叶颜色相近,不易察觉,等到它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树下人才会抬头一瞥,顽皮一点的孩子,就要取出弹弓了。顾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经常拎着一长串返回泥瓶巷,别家都是鸡毛掸子、毽子,顾璨家却是不一样。
虽然衙署那边张榜告示,但是今天来铁锁井挑水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是老人,见到了陈平安跟那个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谨,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显得很没话说,更不敢轻易搭讪,此刻井边两个一直没有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