僬侥虽独称一国,实则上无朝堂,下午县府,群岛散居,各成村落。群岛之上又分生事吏、死事吏、药事吏,皆由半冥城中的大祭司指定,此外竟无旁的编职事官。
哈牟娑洛岛三吏之中,荆石已见过生事吏废舟、药事吏水花,唯独死事吏乌码尚未谋面。依废舟所言,岛上僬侥人一觉将死,便自入山中寻死事吏,但凡身后之事,咸由其一人操办。然而具体如何处置,废舟却不肯言明,只让荆石后日随他夜间出行观看,似是其中颇有衷情。
此刻骨儿碗一听荆石欲见乌码,脸上神情老大不愿。先说乌码所住的岛山地势如何险恶,攀来忒也费力,见荆石不为所动,又改口称那死事吏乌码性情乖僻,说起话来疯疯癫癫,见了也是徒劳。如此推三阻四不过,方才垂头丧气道:“新官儿,你非要见乌码也成。俺领你去他地头,到时你与他讲,莫让我进他屋。”
荆石听他此话说得认真,不似方才搪塞之词,问道:“你怕他?”
骨儿碗道:“俺连野猪都不怵,岂会怕这怪厮?但他说话怪里怪气,叫人听了毛也抖。”
其实荆石自入僬侥国以来,所见僬侥人除了废舟与水花,说话无不怪里怪气,尤以骨儿碗一口歪歪扭扭的官话为最,更不知还能如何怪里怪气,当下问道:“你是说他的声音奇怪?”
骨儿碗道:“他那阴调调还则罢了,是他说的话怪。俺跟你讲不清,你自己去了便知。”荆石听了便不多问,只让他领路前往。
哈牟娑落岛上多生山地,皆在腹中,约占三成,峰峦亦不如何峻拔,然而壑幽涧密,深难测估。依骨儿碗所言,昔年潮水大涨,曾于岛外海中见一兽尸,料是山中野畜不慎跌落沟谷,而深处暗通海渊,方才遗尸于外海。
僬侥人天赋异禀,身手矫健,攀高跃远,不输猿猱,不以山中险路为难。荆石不具此能,只得捡根木杖,沿路缓行。好在骨儿碗熟知地形,倒也不虞迷路失足。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半峰,骨儿碗拿棍指着林后道:“那楼便是乌码住处,俺可不想再去了。”荆石循他指处望去,但见林后有一小楼,楼底吊脚,八面悬幡。楼壁通体漆黑,不加繁饰,仅在八角檐下悬以白幡,望之森然幽寂。
荆石望了片刻,又至楼前,然而敲叩数下,里头无人应声,试以推门,便是应手而开。里头无灯无烛,昏昏如夜。荆石立在原地,出声问道:“乌码可在此间?”
屋内寂静片刻,方才隐约传来一声回应。其声呜咽含糊,倒像是梦中呓语。荆石又道:“我是新来岛上的理事官,今来拜访,欲求指教。”
屋中怪声仍自不应,只一味咕咕呼呼。荆石事先得骨儿碗提点,知这乌码说话奇怪,倒也未受惊骇。谁知其声咕噜不绝,又在屋中四处走动,愈听愈不似活人所发。
荆石觉出蹊跷,又虑屋内黑暗,不敢贸进,当下便往后稍退,欲寻骨儿碗问个清楚。蓦然回首,却见身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僬侥人,正阴恻恻盯来。此人身裹一袭破布,尘灰褴褛,黑毛又多秃斑,露出底下白惨惨死皮,直似坟中起尸一般。左手握一麻袋,大可装人,里头似已容满,半截拖曳在地,右手握一柄锈柴刀。柴刀刃上污痕斑驳,色泽沉暗,不知沾了何物。
此人现身于楼下,与荆石不出一丈,竟无半分动静。荆石陡然他扮相,也不由退了一步,险些栽进屋中。正待提起木杖防身,已听此人道:“大人何事?”其声虽甚生硬,似久不曾启口,但咬字吐音,反比骨儿碗说得正些。
荆石初时不防,被他稍稍一吓,但听其言语如常,便问道:“你是死事吏乌码?”
这僬侥人道:“是。大人何事?”说话时虽目视荆石,却是头颅低垂,眼珠斜斜上挑,透了额前乱毛瞪看,其态实为悚然。荆石一扫他手上柴刀,口中答道:“我初来此岛,想先见过此处主事。”
对方听得此话,终于仰起头来,与荆石正面相望。却见他脸上处处肿白,不似活人面孔,倒像淤了一层极厚的死皮,隐见底下腐肌黑血,更甚者是其颏下生得团老大肉瘤,瘤上五官俱全,分明是另一张面孔。
此瘤面相貌亦怪,既非僬侥人的猴面,也不像内陆常人,颧骨无相,鼻平如削,仅见细细两个黑孔,嘴唇黧黄,细目紧合,不知这面孔下是否尚有神智。
荆石阅卷广博,曾读医术,便知世间有一类怪婴,于母胎发育未成,便成了两人共体。此症本来极罕,未想能得亲遇,不禁心头诧然。
他虽心底惊讶,但虑宾客礼数,不便久视他人之疾。匆匆看清那瘤面模样,旋即上移目光,与乌码正脸对视。乌码对他笑一笑道:“大人请进屋内。”
他这一笑也极难认,因只有那浮皮在动,不见底下肌骨动作,如同戴了层皮套,使人不愿多看。然而荆石素有寻怪探奇之心,并不为其丑貌所骇,定睛察其五官庭府,觉这乌码原本面容也不如何怪诞,只是面皮肿白得厉害,才显得口鼻扭曲。当下应得一声,大步踏进屋内。
乌码亦随其后,将墙上的挂帘拉起,露出八面无棂的圆窗。八面通光,顿时将楼内格局照得清清楚楚。但见楼中饰物类于废舟,然而不设白烛,墙头挂席也极老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