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箭射来的那一刻,徐鸯吊着的心,终于能缓下一口气了。
就像是紧绷的绳索,绷了数天,不,绷了数载,才终于被人一箭射下,缓出一口气来。
她甚至还未看见朱津被射下马来,便已先一步后撤,双腿发软。这一连串的计策,哪个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哪个不是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的命亲手葬送,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起来。
或者说,是此刻才敢纵容自己能害怕起来。
至于朱津被射下马,滚了两圈,那马儿也被惊得扬起蹄来——好在她退后了两步,不然恐怕此时就算不被踢伤,这条好不容易保下的命恐怕也要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一半——还有朱津此后又试图翻身上马,她都无心去听了。
寻常箭的射程不过百丈远,这根箭能射落朱津,那么早在他狼狈地骑上马前,徐军的追兵便会赶上来。
朱津最好的这点挣扎,实在是无谓了。
马蹄声越发响亮,震得徐鸯几乎也能感受到那尘土飞扬,再一眨眼,那些追兵果然已经绕上山坡,把朱津团团包围。
徐鸯冷眼看着他压住面色上的乖戾,理了理那因为摔下马而混乱的衣袍,才扬头,看向来将——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逆贼朱津,还不束手就擒!”
徐鸯一听,甚至未曾转头,未曾看见那个身影,那一瞬,竟就这么心有感应一般地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是徐钦……不,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假名。这个声音的的确确属于这个皇位的原主,卫崇。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又不自觉地出了汗意,她甚至顾不上去瞧朱津的反应,只有些僵硬地看见余光里,有人骑着一匹棕色骠骑,越过众人,来到她的身侧,又停下来。
——恰好停在她身后一线的位置,她只能瞧见那马儿漂亮的鬃毛,感受到它的鼻息似乎调皮地撩了撩自己凌乱的头发,但再往后,卫崇的身形,却是一点也瞧不见了。
但这不妨碍她如此僵硬、紧张。
按理来说,她知道这绝不是与卫崇相见的最好的时机。
到了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早该暗暗希望卫崇不在意她的死活,这样,至少他们二人的相见不会在这个场景,不会以这样的方式。
她可以被某个不知名的兵士救起,也可以被某些忠心不二的将领救起,唯独卫崇——
这身比朱津好不了多少的行头,这样狼狈到需要他亲自救助的局面……
徐鸯努力地回想着十年前,那些遥远,并且早已因看似无用又引人哀思而被她深埋的过往,仍然很难描摹出卫崇当时的性子。
这不奇怪,他们原本就只见过几面?或是十几面?况且每次见也是母亲带着她进宫,没有什么新鲜的事,她只记得娘娘——如今是太后了——行事利落公允,但卫崇,这位徐家所拥戴的太子,却是顽劣暴躁、心胸狭窄。
她勉力回想起的旧事,尽是些坏印象。
这样的人,若说坏,倒不至于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但若是他掌权了,像如今这样,坐在马上,对朱津出言不逊,更是就驱马到她的身侧,俯视着看她这样的窘态——
他真的不会以权谋私,甚至大摇大摆地昭告天下,坐回那个御座之上么?
徐鸯猛掐自己手心,才教自己从这无边的猜忌中清醒过来.
她抬头,一看朱津也正在看她,抿着嘴,神情难辨,直到她也望过去时,才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来。
朱津不是蠢货,如今落入卫崇手中了,又是被卫崇亲手所捉,也不可能就为了所谓的骨气去硬碰硬。
不一会,他就从那马上又下来,甚至还分心去安抚了一下这匹马,才由着一个士兵将其手缚住,慢慢地从人马中走出来。
接着,卫崇也驱马而行,只不过不曾下马,先是用马鞭亲自检验了朱津是否捆结实了,才转过身来,似是终于要与徐鸯交谈。
徐鸯也应声转过头来,她终于瞧见了卫崇,不过只是一个侧着的身影,明显比原先在宫中的那个小豆芽要健壮不少,但也不乏少年意气。
毕竟卫崇也不过比她大两岁,去岁她“及冠”的日子,正是按着他的年岁来的。
正在此时,偏偏有一两个兵卒,似是一见那朱津的马便有些眼热,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
“马怎么办,也一齐牵回去么?”
“这可一看就是好马,丢了多可惜!”
说着,甚至有人换上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扬起脖子问卫崇:
“——将军,这马要不就赏我了?可是我先瞧见的烟——”
话音还未落,那一群兵士哄堂大笑,很快有人骂他“想得美!”,也有人高声嘲笑,说着不大能听懂的淮扬话。
但卫崇一收马鞭,似要开口,他们又纷纷止住了笑声。
——如她先前所料,卫崇果然把这些士兵收拢得服服帖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道他要开口,俱都静了下来。
见此情形,徐鸯原本应当该宽心的。这是来救她的人。
但她只在那支救命的箭射来时,短暂地宽慰了一刻,随即便又提心吊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