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温死了。
死在嘉始九年的冬夜里。死在南阳,只距京城百里不到的城下,被一根流矢击中胸腹,在榻上躺了三日,不治身亡。
数日前,他率大军突袭南阳,意图借道北上,攻下京城,捉拿“逆贼”朱津。
天下尽知朱津这般把持朝政,形同幽禁天子,大逆不道——
然而,整整十年,也不曾有一路人马起兵讨伐他。
或者说,若有,也早就远在中原便被朱津的部下所击败,再也不能进寸步。
唯有徐温,如今举整州之兵,几乎孤注一掷,还真被他等到了北边叛乱,于是突袭南阳。
一路势不可挡!
其实他只要再撑一日,或许便能拿下南阳城,继而北上,奔袭京兆,甚至夺回京城洛阳,一夜勤王,成就大业。
但他念了数载的夙愿,终于倾倒于这小小的流矢之下。
死不瞑目。
徐军瞒了两日,这消息仍旧不胫而走,第三日,许是也知晓瞒不住了,原本围在南阳城下的军队后撤,扎回大营,甚至那探子回京兆报信前,已有白旗升起。
大抵是就地为徐温收了尸。
等一夜过去,再探那徐军大营,已是全军缟素。
战局瞬息万变,何况是这样重要的消息,那信自是百里加急。探子三更启程,足足跑死了一匹千里马,花了约一昼夜才回到皇城外,进城后又马不停歇,直往北宫而去[1]。
但他不是去寻皇帝,而是去寻如今仍把持朝政的大司马——朱津。
这样深的夜,朱津仍在宫中。
说不上逾矩,毕竟以朱津在京中十年的淫威,哪怕寝在天子榻侧,也只会有一帮佞臣山呼威武,而不敢有一人阻拦。
何况他不过是勤政而已。
毕竟这样的战报,也需得朱津首肯,才能传至天子耳中。
——如今的天子,十岁登基,足足当十年了皇帝,却形同傀儡。
哪怕去岁朱津假惺惺地还了政,但朝野谁人不知这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平日里,诸事仍决于大司马朱津。
没有他点头,天子连一兵一卒也不能调动。
天子即位十年,换言之,也是在这彰德殿中被朱津囚了十年……如此屈辱,恐怕卫氏往前数个几百年,也唯有当今这一个了。
但皇帝,却也不声不响,如此忍了十年。
徐温举大军入京,或许是黎明前那一抹曙光,也或许是压垮这小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他不曾在南阳城下身亡的话。
当然,整个洛阳,除了那个传信之人,唯有朱津方能得知这个消息。
皇帝今日更是早早地歇下了,早不该,晚不该,偏偏就在今日,在彰德殿中,那安谧沉静的寝殿里,拥着被衾,枕着沉香。
似是酣睡,但又似是魇住了,漫漫冬夜,天子额头竟也凝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
确实更深夜阑,冬日的天,黑得早,黑得沉。
在天边那一缕曙光还未透出时,梦似乎也是沉重压抑,永远也瞧不见尽头的。
先是徐温的脸。
那五官慢慢浮现出来,不知为何,脸上带着冬日里冻坏一般的疮疤,血色尽失。
但伸手去摸时,还能摸到他手心里的汗。
徐温蹲下身子,认真地贴到耳边,说……
——有逆贼要打进京来了,但不要怕,阿雀只要乖乖地呆在这东宫当中,呆上一夜。
他指着东边暗昧的天空。
——等天亮了,他就带兵回来救人。
……这分明是十年前,建宁七年的秋天。
东宫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兵荒马乱的前一夜,众人都在逃窜,火光漫天,几乎烧红了宫檐。
这些话,十年来,梦里听了无数遍。但每每说完了这句话,徐温也如同建宁七年那次一样,转过身,离京而去,再也见不到了。
这不过是哄小孩的话。
徐温马上又要再一次抛下洛阳城,抛下母亲,抛下彼时不过十岁的阿雀,背诺而去。
等天亮了,当然不会出现徐温口中的救兵。这样傻傻地等,只会等到洛阳城破,等到许州军一路烧杀抢掠,直入宫闱,然后以尊荣为枷锁,把天子囚于宫内,足足囚个十年。
十年!
人能有几个十年?
何况朱津笑里藏刀,步步紧逼——他根本不是要拥一个皇帝,而是要造一座漂亮的、称心如意的金身!
他要青史留名,万载称颂!
甚至假以时日,等他平定了天下,等他受万民拥戴,这皇位究竟还坐不坐得住,这命究竟还保不保得住,还犹未可知!
此般屈身的日日夜夜,十年已足够久了,谁人还能再撑一个十年?
天子猛地反应过来,又恨又急,看着徐温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宫墙后,不管不顾地往前追去。
但只追到一半,便有什么缠了上来。
先是双脚,然后是腰腹,一圈一圈,粘腻又恶心。
眼看那背影都消失不见了,那东西却越缠越紧,甚至不止是下半身,连胸口也被一圈圈地缠住,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气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