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什么也没吐出来。
食指和中指沾满了口水,小舌发痒,好似有谁塞了一口钢丝球在里面。急急忙忙赶来的侍者蹲下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啊啊了半天像一只绝命乌鸦。我不断摆手,吞咽,发声。当他拿出手机准备呼叫救援,我终于从一百万只蚂蚁头顶迈过去。
“我很好,我很好……”即便语不成声,我仍尽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喝了点酒,有点得意忘形了,谢谢你……”
说完我扶着墙壁站起身,原路返回。没想到敲错了房门,连连低头抱歉。因此克洛伊给我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我低三下四的头颅。
“你上哪儿去了?”她诡异地瞥了我一眼。
“厕所。”我回答,慢吞吞地坐到床上,说:“你刚刚话还没讲完。”
“还不是因为你和见了光的耗子一样跑出去。”克洛伊贴着我的手臂,在我身旁坐下,“怕了?难过了?你的悟性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差嘛。”
我有一股将她立马扑倒在地的冲动,但阀门关不上了,我的力气持续泄漏。况且冤有头债有主,狗娘养的坏了事不能把狗的饭碗砸了。
“继续和我说说吧,我教你怎么得这个病。”我说。
克洛伊嫌恶地往后挪了一寸,“谁要得了?难怪呢,从第一眼你给我的感觉就不一样,原来你也是个疯子。”
“如果自杀过就算疯子的话,那么的确,我是个疯子。”我说。
克洛伊咬牙:“我真不该把你劫走。”
“是我自愿跟着你。”
“Jesus……”克洛伊喃喃,躺回自己的床,“明早我给伊实打电话,你跟他回去。”
我宁愿海上的风浪更大些,搅得船上所有乘客不得安宁,那样我才好潜伏其中。克洛伊把灯关掉,我又把灯打开,站在床尾,做个稻草人。
“你歧视精神病吗?不发病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沟通的。”我说。
克洛伊撑起半个身子,脸色难看,“你们就像定时炸弹,没人愿意收到定时炸弹。”
左胸肋骨和脖子之间的地方不停作痛,可以选择的话我想单独把这几根发霉的骨头取出来拿去火化,再以骨灰泡水的方式回到我的身体里。
“米勒太太还活着吗?”我问。
“死了。”
“什么时候?”
“五年前。”
“五年前我刚好确诊,精神病也会转世投胎吗?”
“你的样子真可怕……”
说到底,我还是吃了信息差的亏,头两年东奔西走被人坑蒙拐骗,寻找除了药物之外的解救之道,唯独没想过大洋彼岸有位太太不声不响地把遗产交代给了我。有那么巧合的事吗?谁出了老千?还是说我的命要贱就贱到底,女体盛似的摆满佳肴,这群人连我的头发丝也不放过,连看不见的人格也不放过。
“她为什么死了?”我就地坐下,抱膝蜷缩挤在一对单人床之间,起夜的阿猫阿狗,总不可怕了吧。
“你……”克洛伊欲言又止。
“我睡不惯这里的床。”我主动解释道,然后又问了一遍:“她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克洛伊抓了抓头发,抓出一头凌乱,“听说是开枪自杀,完全没有预兆,那天早晨她还笑着跟我说了早上好。但我知道这一切都跟伊实的亲生父亲有关,米勒太太之前是布朗太太。总之我没兴趣了解疯子的生活,你问我也没用。”
“这样啊。”我失望地低下头,和她说了声晚安,便点掉了灯光。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得不崇洋媚外了,国外连死法都有更多选择,除非说能有位武功高强的侠客,手腕一转就轻松拧断我的脖子,那我觉得枪杀也没啥好崇拜的。
小小的床舱陷入黑暗之后变得无比广阔,轮渡微微起伏在我屁股下面打圈,床头有一面小窗,什么也看不见,外面和里面一样黑,黑得别无所求,纯膈应人。
好消息是我在应对戏耍这一事上经验丰富,我双脚交叠走上钢丝是为了磨破脚底心,而不是走到大洋彼岸,所以无论对面有什么我都不应该期待,也没有谁替我主持公道。
过了半夜,在酒精作用下克洛伊睡得十分踏实,即使她在睡着之前翻来覆去地踢被子,催促我别像撞鬼的流浪汉一样杵在那儿,影响她的心情。事实证明和一个精神病共处一室并没有那么困难,她睡得很香。
单人床之间的小桌板上亮起一片光,伴随着震动。我爬过去查看,凌晨三点钟,伊实终于找到了我的去向。
肯定要接通啊,如果是正在熟睡的那位,肯定会接通。我接通了。
“克洛伊,你把她带去哪儿了?我有没有警告过你,别打她的主意?”
啊,他在找我,也不一定找的是我,可是为什么呢?伊实,听见你的声音我好想哭。
“说话!她在哪儿?!”伊实厉声质问,夹杂更为沸腾的风雪声。这种语气我从未听闻,凶猛暴力,心急如焚,酝酿了贪恋的犯罪,夺舍我的听觉,血淋淋地剖开。
“伊实……”我沙哑的嗓子正逐渐冷却,在它成为装饰品之前,我反复叫唤:“伊实,伊实……”可除了第一声,早就发不出别的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