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无人走动,悄悄去延昭宫,与娘娘说几句体己话。可那日,他才刚刚理好外裳,就有宫人来报,称今日不必去了,他追问娘娘是否身体不爽,那宫人也不说话,只摇摇头,让他在自己宫中待着,这几日莫要去前殿触霉头。
他是近两月后才知道的,皇后娘娘将他揽到身前,一面轻抚着他的额头,一面将那惊心动魄的朝堂攻讦道来。
在李潜上表《比周论》的当日,圣上就勃然大怒,改革派数位领头人被当庭责罚,保守派更是斥责以姜维桢为首的几人,以改革之名行朋党之事,不仅文过饰非,为自己的结党营私找借口,更是将不赞同改革之人都视作异己,以小人之名构陷,其心可诛,若尽如他们朋比为党,相互提携,不出两三年,姜家怕就要凌驾于皇家之上。
姜维桢百口莫辩,他当场脱下官帽,愿就此辞官,只求圣上能延行此前提出的政策,将新政推行下去,可无人应他,赵钰端坐在金殿上,沉默地看着他认罪、跪拜、祈求,大殿内唯余他的叩首声,“咚”“咚”磕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寥寥数语,季息已能想象当日殿中的剑拔弩张,他忍不住为姜相鸣不平,又要跑去同父亲分说,七八岁的他天真地认为,阿耶定是被急火攻心,又被奸臣蒙蔽,才会如此,他如此说了,娘娘只是笑笑,叫他不要同人议论此事,更不要在父亲面前提及,只当不知道便罢。
此后,姜维桢罢相,虚领太子太傅一衔,降爵承袭汾阳郡公,保留面上的荣光,远离了权力中心。
“那严相呢?”前事已知,宋照岄好奇在风波后,严修梅又当如何自处。
袁鸣宇苦涩道,“严相后悔不已,《比周论》之后,改革派遭受重击,贬谪出京的有之,罚俸杖责亦不少,当时推行的大多新政也都半途而废,数人的心血到头来俱化作一场空。”
宋照岄听到此处,也如自己飞到殿中亲历了一般,深秋的风拢在衣袖里,关节根都冷得发痒,“怪不得某从不知外祖与严相交好,此事大约也是外祖心中的隐痛,儿时他给我们几人授课,从不避讳当朝政事,可这桩公案,某却今日才知。”
“那这样说起倒有些奇怪”,季息想起李潜,向袁鸣宇问道,“李大夫和严相其后也同朝共事,可这些年从未听说他们有所交集,是刻意为之吗?”
“非也”,袁鸣宇摆摆手,“这篇文章不仅断送了姜相的政途,也断送了这几人的友情,严相后来信中有言,他那时责怪李潜,更责怪自己,他想李潜也是一样,每当再遇,便想起这段不堪回首,想起年少轻狂时的妄为,好友终成陌路,不免让人唏嘘。”
“外祖心里必定还是极挂念严相的,他与严相的书信都另用匣子装着,教导我们时,还会从中抽取一两篇,某儿时不知那些是严相所写,只当是哪个前朝名家,还背了许多。”宋照岄原以为自己对外祖的记忆不剩些许了,可如今想来,那些启蒙时的朦胧印象早烙印在心里。
“严相也是一样的”,季息见宋照岄伤感,也叹息道,“姜相走后,严相日渐谨慎,倒变得与曾经的姜相如出一辙,后来也时常照顾我们这些姜相的故人”,见宋照岄转头盯着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又险些说漏了,忙填补道,“像袁少尹,便是因为姜相的缘故,常与严相往来。”
“那此前姨母嘱咐某把弟弟送到暗庄上,是否也是托庇了严相照料?”宋照岄挂心亲弟已久,却茫然不知自己离京后他的去向,此时知晓了严相竟一直默默看顾姜家故旧,不由生此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