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脚下站着的土地,是通往大安都城的必经之路。
村人来来往往,在这留下了无数个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即使在雨天,这些脚印就像扎了根似的,从不会被埋没。
而现在,就在她的脚下。倒着阿业,那个有些傻愣勇猛,又不积口德,曾经几次口无遮拦地说她晦气的那个大糙汉子。
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个铁锄子,上面的鲜血滚滚,欲坠又悬……
而阿业的身子,早已被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刺穿,又狠狠地抽出,在胸口处留下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那个空洞形态诡异,在用最丑陋的姿态,张着满嘴尖牙,肆意地朝面前双目无光的女子笑着。
阿业的一整颗心,都被掏走了……
阿水捂住嘴巴,“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吼得凄厉,悲恸,惊扰了老树栖鸦,纷纷逃窜。
她的身子不受力地瘫倒下来,一头栽进了污泥,颤抖得不成样子。眼前男子的死状,也是倒在她周围众多村人的死状。
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填满,那些不争气的东西溢出眼睑,无止无尽,却无法代替作他们的血流。
他们的血流成河,盲目浇灌了这片安宁净土,带不来任何滋养,却自私无耻地带走了一条条鲜活的命!
阿水眼睁睁看着,村口里边还有火光在晃动,“陈宜……阿娘……”
她努力扯着自己的嗓子,渴望自己的呼唤能挽救回哪怕一条生命。
双腿已近乎无力,她闷闷地吼了一声,双手拧着肮脏的污泥,或许内中还混杂着某一位无辜之人的血肉,痛苦地站了起来。
她拔过阿业手中的铁锄,止不住内心的痛楚和倔强执意溢出的泪水,半跌半撞地冲进村里,最先冲击她一颗已碎之心的,还是遍地的熟悉的面孔。
医馆的小老头,明明腿伤还没好,怎么不乖乖躺在床上呢?村头那位苦等着齐砚的大娘,这时候还没睡下,怕是又来找邻居张婶诉着苦吧!
那些无辜的人,睁着一双双恐惧无助的双眼,嘴巴大张着,似在乞求,又似在呐喊着临死前的最后一句——“冲啊!”
阿水没法强迫自己再看些了。她紧紧握着铁锄,逼着自己咽下泪水,哪怕只对勇气的积累起到一点作用。
“啊!”
不远处传来一个更为凄厉的呐喊声,阿水听进耳朵,只觉得自己已碎的心,又被蹂躏碾压进了泥泞里,永劫不复。
“陈宜!陈宜!”
阿水几乎是哭着喊出这个名字的。
声音就在不远处,她借着亮光坚定自己不稳的步子,大步跑向了那个地方。眼前的景象令她目不忍视,痛,心的那一处牵动全身,撕裂的痛。
一只同人大小的狐妖恶狠狠地趴在陈宜的身上,它生着青面獠牙,正撕扯着尖牙咬着陈宜身上的每一寸肉体。
而他的面上、身上,早已被鲜血浸透,阿水甚至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只是压抑不住心口处的痛楚,挥舞着手中的铁锄就往那狐妖的身上砍去。
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长空,引来了周遭更多狐妖的围堵。
它们个个生着红眼,唯一的黑眸凌厉尖锐,紧盯着面前的女子不放。方才咬着陈宜的那只狐妖也只外皮上受了伤,回过头来就要往阿水身上冲去。
阿水丝毫没有关顾它们,仿佛世上就只剩她,与遍地的死尸。她唯一看见的,只有满身血痕,皮肉破绽的陈宜。
狐妖没来得及掏走他的心。他还剩着唯一的一口气。
陈宜用他那仅剩的一口气,唤出了那怔怔站着的女子的名字。
“阿水……”
鲜血不断地从他嘴里流出,他被呛得不停咳嗽,随之涌出的,则是填满她眼里世界的满满血色。
那一瞬,仿佛隔世。
阿水的心被不停翻搅着,她深知他的痛楚,却不能感同身受。可是陈宜,那个被死死摁在污泥里不得翻身,几乎只有一双眸子能被清楚看清的陈宜,似乎一点不感疼痛。
他沾满鲜血的嘴角,竟生生扯出了一个笑。那并非佯装的笑容,他得多痛,又得多幸福。
在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见了他此生最想再见的女子。
陈宜还没仔细跟阿水道道,他自收到她给自己写的信的时候,只从那歪歪扭扭的辨认不清的字里读到了“大哥,我走了”这一句。
还没仔细道道,就是那句话,使得他再无心斟酌其他动情告别的语句,只顾得撒下自己给她打的野味,从狐半腰冲了出去,找了她整整一日。
还没仔细跟她道道,大哥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怎么舍得让她独自一人随着什么除妖术士走呢!
他多喜欢,那个笑得灿烂的,将自己视为世上最好的大哥的妹妹。
……
陈宜无力抬起的一只手,随着眼底温柔散尽,最终再无抬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