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意不是故意迎合她，也没有骗她，而是从已经尘封的记忆中翻找出了这段极久远的往事。

那还是他刚刚入宫的时候，年纪很小，被分配到一座不起眼的宫殿做洒扫太监。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时逢中元节，宫中各处都提前预备了好些纸糊的阴人，全都堆放在偏殿一角，由另一名小太监负责看守。

因为接连月余没有下过雨水，空气十分干燥，那名小太监守夜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阴人被不知从哪里飞过来的火星子提前点燃，火光烧亮了一片。

他当时正好也在宫中值夜，陡然看见了火光，便赶紧提了扫把上前去扑。

那个小太监也及时醒来，两人总算是合力将火光扑灭，最后清点阴人，发现被烧毁了两只。

小太监哭着跪下来求他，让他不要把这件事情报上去，说阴人数量那么多，少一两个上头不会察觉，等过两天中元节一到，全都成堆焚烧，就再也看不出来了。

这小太监他认识，是个胆小的，也从来没有像别人似的，因为他是新来的而欺负过他。

他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两人还伸手拉勾，约定谁先说出去谁就是小狗。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里，过后该干嘛干嘛，以为真的如那个小太监说的那样，这事就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掩盖掉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下午，突然有一伙人冲过来将他困起来，说要把他交到上面去治罪。

他才知道，原来他刚刚放过了那个小太监，就被小太监反手将他告了，将一切责任全都推到他头上，还把协助灭火的功劳自居领受。

板子打在他身上的时候，那种痛楚直刺入骨髓。

后来他趴在床上养伤的时候，那小太监还假模假样的来看过他，被他当场就拿东西砸晕了。

他那时候其实因为年纪小，又生得格外好看，已经成为太监里头的众矢之的，明白树敌不如硬着头皮结盟的道理。

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结仇了就是结仇，不相信就是不相信了，再怎么甜言蜜语，哀求保证，都掩盖不了曾经遭遇背叛的事实。

林婧婉对李重意的回答颇为意外：“没想到。”

李重意：“为何会没想到？”

林婧婉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街角叹道：“我也说不上，就是直觉如此而已。”

李重意明白她的意思，不带半点情绪的应道：“其实你是想说，像本督这般冷血无情的人，怎么会有机会让人来伤害本督？”

林婧婉看着他不说话，但表情似完全默认了。

李重意装作毫不介意的笑了笑，说：“在你看来，能够被人伤害，只因为自己先行付出了感情，而付出遭遇背叛，就会感觉很受伤，但这些在本督来看，并不是这样的。

本督所认为的受伤，便是因为自己警惕不够，而留给敌人可乘之机。与其说这是伤害，不如说是一次教训，是不是该反省今后怎样处事更加合适？”

林婧婉有些无语，尽管她全身上下都透着感性的情绪，也难以阻挡李重意理性得近乎有些绝情的一番分析。

尽管她知道他确是出于好意。

“督公，我方才仔细品味了一下，原来被人家伤害的这种感觉也很不错，好像灵魂纯净无暇，没有杂染，也没有嗔恨，就只是单纯的被人伤害了一下而已。”

说实话，李重意不太懂，他也从未体会过。

林婧婉依旧目视前方，任凭马蹄声嗒嗒的穿过清晨的街道，在专注想一个问题。

“自从我母亲死后，我便发疯了似的想要为她报仇，我四处搜寻证据，妄图揭穿林乾海的丑恶阴险，不惜拿自己去与你做交易，但是今日，我突然发现，这一切或许都是错误的选择。”

李重意听到她的那句“不惜拿自己去与你做交易”，只觉异常刺心，看着她一眨不眨，心里有些害怕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

“因为一旦嗔恨心起，就像一汪泉水被搅动沉沙，连同上面的清澈，也都会变得浑浊不堪，这其实是本末倒置的。”

李重意再也忍不住，勒马停步道：“你是想说，从认识本督到现在，对你来说都是个错误的决定？”

林婧婉也止步回头，一脸漠然的望着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重意进而道：“是不是因为你看到你师兄之后，想起你们从前没来京城时的日子，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我们这些世俗凡夫，终日沉醉权位，在你们眼里便是粗鄙丑恶，恨不得退避三舍？”

单看陆元和的气质和举止，便像是那不染俗尘的林中仙人，相比之下，他这等效忠朝廷的鹰犬自然是俗不可耐。

她刚才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现在身边有师兄了，就不再需要他了，要把两人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全都抹去了吗？

林婧婉：“督公为何如此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