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小竹楼里。
墨子手里正捧着着一本《鬼谷子》看的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唯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
这是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这次召集门下所有执事弟子尚同,对墨家而言,不知道是福是祸。
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
假如天下真的到了必须用战争才能结束乱世的地步,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成为能够一统乱世的明君手中最锋利的长剑。
“审时度势,择人而倚,鬼谷老头儿,你说秦国到底是不是墨家的良木……”
“老师,田襄子师兄已经回山。”相里勤站在竹楼外提醒道。
从燕国回来,他就直接来到了云梦山,是回山最早的人之一。
“叫他进来吧。”
田襄子匆匆走进竹屋,恭敬地躬身拱手道:“多年不见,老师的身体安好?”
“嗯,还好。”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头来面对着田襄子。
“坐下说话,我有事情问你。”
田襄子拿起一个矮凳,坐在了墨子的身前:“老师请讲。”
“江寒提出的将墨家总院迁入秦国的事,你怎么看?”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看着田襄子。
八个统领弟子中,和孟胜、江寒关系最好的就是近年来才创建的墨商一派的田襄子、庖丁两位统领。
墨子心中明白,江寒那个小子做事谋而后动,从来不鲁莽行事,没有一定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出手。
他敢来云梦山和自己明言说要变法,至少说服了一半的统领弟子,才能有这种底气。
事实也是如此,江寒护送孟胜尸身绕路商丘,就是为了说服田襄子。
后来又说服了在临淄的庖丁和秦海二人,最后说服了从秦国赶到齐国的苦获。
对于墨子的询问,田襄子暗暗叫苦,墨子睿智的眼神仿佛能将他整个人看穿,让他不敢有丝毫的隐瞒。
“老师,弟子觉得江师弟的打破重塑之法势在必行,整个天下破碎的已经不是能够修补的了。”
“你也如此认为?”墨子沉默有顷:“那他选择秦国如何?”
“重病应下猛药,良药苦口,秦国就是天下的猛药。”
墨子哑然失笑:“这话可不像是你说出来的。”
田襄子也不隐瞒,坦然说道:“此乃江师弟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油滑!”墨子笑骂一声:“做了几年商人,身上充满了商贾气味。”
田襄子哈哈一笑:“老师明鉴,如果不圆滑一些,如何在诸国间斡旋,所做所行,无愧于本心便好。”
墨子咳嗽一声:“真的不给出意见?”
田襄子点了点头:“既然已经被师弟说服,自然要以他马首是瞻。”
“也好,叫相里勤进来。”
“弟子遵命。”田襄子作礼,迅速离开了房间。
不久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五十余岁,睿智威严,不苟言笑老农打扮的汉子走进了竹屋里。
“老师,您叫我。”
“你可知道,我叫你们来云梦山所为何事?”
相里勤黝黑的脸上更加严肃了起来。
“听说一些,但不敢确信。”
“你们小师弟要到秦国变法。”墨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相里勤大惊失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拱手说道:“老师如果赞同,相里勤定会拥护。”
墨子轻轻叹息一声,相里勤是他最早的弟子之一,数十年来追随他,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
但墨子对相里勤总有些隐隐不安,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对他永远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争辩。
墨子很清楚,相里勤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极有主见。
正因为如此,墨子能感觉到相里勤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执行。
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希望弟子们纪律严明,但也希望弟子们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能和老师争辩。
不争不辩,大道不显。
上任钜子之所以传给了孟胜,是因为孟胜不光有主见,还敢于和他争辩。
现任钜子江寒同样如此,墨子喜欢江寒,就是喜欢这个年纪不大的弟子奇思妙想和敢于求真的勇气。
孟胜传位给江寒,墨子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庖丁的宽厚失察,公孙胜的性格暴烈,秦海和班昱一心扎在了格物铸造方面,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
而这些,相里勤从来没有,他在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
墨子感到这些骨干弟子之间,总有些许隐隐约约的拧劲儿。
人心如海,博大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