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更深露重,披件衣衫吧。”
赵府中庭的杏树下,赵元通负手而立。一贯挺直的脊背,此时竟有些佝偻。
赵和光瞧见,年过四十的人眼眶一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心绪渐渐平静后才走过去,将臂弯里的斗篷抖开,给赵元通披上。
赵元通枯瘦的手扯了扯衣带,冲儿子勉强笑了下。
“父亲,”赵和光哽咽了一下,“是孩儿无能。”
他不惑之年,于仕途无所上进,也无甚能力撑起家族,才叫年迈的父亲至今为他们所虑。
“非你之过。和光,为父,为父只是觉得对不住泓之啊!”赵元通尾音带着些颤抖,浑浊双眼中是盛不住的愧疚。
在科举舞弊之事发生后,他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参与两位皇子的争斗,只做忠君爱国的纯臣,就能坚守初心。可当夺位之争动摇一国根本时,他不能再沉默。
若同是贫苦出身的他不能为这些学子鸣冤,又有谁能站出来呢?
没料想,裴泓之竟当庭站在了他一旁。好在,最后的结果不算太差。
赵元通在官家授命裴泓之兼任吏部侍郎时,他挂着的心才落了一半。
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余载,赵元通很清楚,要自保,唯有站得更高。可同样,高处不胜寒。
可惜,他一口气松得太快。
两日前,官家召他伴驾,谈起了史书。
“廉颇老矣,尚能饭,然顷之三遗矢,爱卿以为何?”
赵元通熟读史书,当即就要出言,可抬头见对上正德帝的眼神,他忽得就明白了。
重点不是使者受贿,也不是郭开善妒,而是,廉颇老矣。
正德帝走后,他独自在御花园站了许久。
或是心有不甘,他连夜写了奏疏,欲上表陈情,隔日儿媳的一番话叫他彻底断了念想。
“昨日赏花宴后,皇后娘娘留了儿媳单独说话。”
赵和光的妻子性格内秀,一贯谨小慎微。昨日赏花宴回到家,她犹豫再三还是先同丈夫说了此事。
“娘娘借花喻人,其意昭然若揭。父亲便是那枝头枯花,只有将其摘去,下头的花苞才有开放的机会。”
赵家四世同堂,赵和光去年也做了祖父。赵家要想长久,非得赵元通知情识趣。
“你莫要同父亲讲。”赵和光清楚父亲的志向。他虽不敏慧,亦有一份担当,不愿年迈的父亲为自己,为家族所拖累,步步顾虑。
可他的妻子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赵元通。
那日,赵元通在书房枯坐良久,最终将陈情书扔进了火盆。
他以为官家只是不满他的忤逆,可当得知裴泓之被急召入宫后,他才明白逼他告老只是官家的目的之一。
将裴泓之捧上高位,叫他以不满而立的年纪担任主考官,广受天下学子尊崇,此后一言一行皆不能出错,稍有纰漏便被拉下高台,被世人不齿。
其背后,更深一层是裴泓之背后的鹿鸣书院。
名声远胜国子监的鹿鸣书院,不仅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更是朝中近半官员的出身之所。
大乾初初建制,官家需要鹿鸣书院,需要裴家人证明大乾的正统。可曾经的助力,如今已成了皇权的掣肘。
裴泓之坚持深究科举之案、严查李家村灭族,叫官家越发坚定了摆脱这份牵扯的决心。
赵元通长叹一声。
他早该明白,君臣之道,犹如博弈,岂有相合。
“如何?”
无为跟着监视小馆的人到侍卫司衙门后才折返回来。才进了前院,就收到了管事的目光示意:主子心情不佳。
无为迟疑着要不要进去,里头的裴泓之就出声把他叫了进去。
“如主子所料,他们的确进了侍卫司。”
顾昌明如今领着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候的职,将他手下的人都并入了其中。可他武德司出身,即便入了步兵司,做的可不单是巡查皇城的治安。
裴泓之收了笔,江南世家四个字力透纸背,银钩铁画间满是寒意。
“可有查出他们监视小馆的缘由?”
无为摇头:“暂未,小人明日会继续追查。”
裴泓之摆手示意他退下。
目光落在书桌一角的竹筒杯上,他眼中情绪翻涌。
在入宫前,他心中还笃信官家此番急召他是为先前的“约定”。
一个只有他们君臣知道的约定。
官家不顾国库空虚,执意要大办万寿节,裴泓之当时拿着账本面圣,希望能扭转圣意。
“朕记得,爱卿曾上奏请肃清江南吏治,重量土地,再清人口。”
这是三年前,裴泓之升任户部侍郎后的上表。
官家从江南发家,根基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