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他总是将责罚、责罚挂在嘴边。
屋里的沉默像是在积蓄一场风暴,江易秋扫视他的发顶与一身凌乱的衣裳,张了张口,吐不出话语。
伸手轻轻抬起侍卫的下巴,迫使视线与她相遇。
这样的神色她很熟悉。
一双湿漉漉的透亮眸子,在抬头的瞬间犹如惊起的鹿,慌乱而无措;目光流转间,平日里坚毅无波已被难以察觉的恳求代替,好像在向她寻求一丝宽恕的可能。
恰如落水之人,恐惧着深渊,又渴望一线生机。
可他嘴上却只提责罚处置。
江易秋已洞悉他的心思,低声问道:
“那你后来为何救了我?”
“属下…后悔了。”
二人之间,并非仅是在他入府前有过一面之缘那么简单。
建宁十六年公主大婚,他跟随入府,十七年公主府走水。期间这一年,恰好是他此生最欢愉,也最复杂的时刻。
深深吸一口气,侍卫仿佛要把所有的勇气都集中在这一刻,开口揭开数年前的迷雾。
那是十七年深秋的夜晚,月色如水,一道突如其来的密令将他召去驸马跟前。
步入熟悉而又陌生的书房,只见宋余衡身后的书架被一层淡淡的烛光映照着,简册、纸本皆有序摆放堆叠。
宋余衡的声音冷硬而又淡漠,谈及的全是关于南下治水的事,他说,这一去大概会很久不回来。
而后,是一道让人不知作何反应的命令——
“解决公主,不得有误”。
以此为交换,宋余衡会给他至今生死未卜的父母的消息。
实际上,去年公主大婚不过几日后,驸马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许多。她因为驸马避不见面而满心愁绪,便时不时拉着这个来自宋府的侍卫吐苦水。
那些夜晚,他们二人在公主府寝宫的暖阁里夜话至天明,只有淡淡的烛光相伴。
不过,公主大多问的都是驸马以前在宋府都做些什么、驸马究竟何时回来。
侍卫心中酸涩,只能淡淡地回答不知道。
渐渐地,公主似乎意识到了这样的问话无趣,于是话题悄然而变,从手边的诗书、话本子、各国史册,到坊间有趣的流言传闻,乃至于侍卫的身世、年龄、喜好,都让她聊了个遍。
某次,公主竟兴致勃勃地骗他看些春宫图,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吓得他魂飞魄散,不知所措;她则掩口轻笑,双目流转间,似乎藏着一池春水。
二人就这样保持着淡如水又不失温暖的关系。
自此,公主很少郁郁寡欢。
身为长公主自有不少宴席与应酬要处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论是出府游玩还是拜访皇都大臣命妇,他始终不远不近地陪伴左右。
二人越发亲密默契,就连公主身边的大丫鬟舒儿和玉莲也逐渐对他有了信任,只当他是个十分可靠的好侍从。
其实,侍从这一身份也曾被打破。
仍旧是十七年,三月三。
那日公主刚从宫里出来就邀请了驸马一道去瑄平坊看灯。奈何公主府哪儿都找不到驸马的人影,派人去东宫问太子却说没见过,再派人去宋府问话,那小厮回来只说——
“驸马爷在庄严殿助宋大公子修书,实在走不开。”
可她手下的探子来报,说有人在平陵最大的青楼见到了驸马,搂着一女子喝得烂醉。
侍卫亲眼看到她当即神色黯然,静坐了片刻,什么话也不说,只叫舒儿去搬来一坛陈酿,然后将所有人赶出寝殿。
寝殿内半晌无声,舒儿被管家唤走办事,玉莲擅自出了府想去将驸马劝回,余一盏微弱的灯火与她相伴,孤单的背影映照窗前。
忽然,一声轻响打破寂静,是陶瓷酒盅碎裂的声音。
守在院子里的侍卫心头一紧,不再犹豫,推门而入。见她枯坐在桌边,眼中泪光闪烁,面颊染上了酒意的红晕,更添几分无助。
过了片刻,她才注意到门口来了人,欢喜地站起身跑来,看着似乎摇摇欲坠,连弓鞋跑丢了一只也来不及反应,一个踉跄扑向他。
侍卫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她的身子,后者顺势将手挂在他脖子上,就这样依偎在他的怀里,酒气与她衣衫上淡淡的幽香交织在一起,惹得他脸红心跳,丝毫不敢多动。
直到公主在他耳边轻轻喊了驸马的名字。
那一刻,侍卫忽觉从火海中跌至冰窖。
但他知道,自己应当克制。
公主原来是不爱饮酒的,但是自那一日后,似乎酒量一日跟着一日变好了,于是寝殿里常常能见到摆着些些不同的酒种。总能见到她一头钻进寝殿,也不出门,也不找驸马,就端着几本诗书念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然后痛饮。
侍卫偶尔能撞见几回这样的事,时而被她抓去戏弄,时而又被她灌得酩酊大醉。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公主心中的不甘与寂寞所驱使。
可是他如何也无法拒绝,在那些被酒意笼罩的时刻里,他能感受到与公主之间难以言喻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