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已至,晌午正值日头最好的时候,圣上果然宣了百官入朝。
这个月一刻也没闲着,好好儿对了府里的账,重新熟悉十年前的事务。
她还几次命人去调查吉州刘校尉一案,却不知为何总是遇人阻拦。派出去的信鸽几乎都不见了踪影,专责暗里调查民间事务的暗卫竟也无功而返,甚至三番五次遭到追杀。
与府上来拜见的命妇一阵寒暄,江易秋沐浴更衣,准备进宫。
十年时光能磨平太多东西,所以这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大清楚,只知道自己是入了宫,还与宋余衡见了面的。
每每想到这里,就很想知道那侍卫有没有跟在姓宋的的身边,更是懊悔为什么当年自己只留意宋余衡那张脸,却对周边人与事毫不上心。
父皇向来注重皇家天威,对子女总是不苟言笑,对百官更是严厉。这天贶节虽只是个小节,但也不容怠慢,江易秋换上宫衣,顿显庄严起来。
“主子,车马已备候多时了。”
马车也是按制打造,用几匹马、雕什么花、使多少金子,都必须按规矩来。按公主的品级,一辆马车也算是极尽奢华。
公主府通往皇宫的路程不远,加之一路上行人都自动让道,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已进了宫门。
朱墙琉璃瓦,在阳光下好不耀眼。
想起前世父皇种种严苛,江易秋还坐在车里就已经感到不安了。马车驶入巷道,经过第二道门,她放下窗帘,知道该下车步行了。
谁知刚下车便立刻和宋余衡打了照面,眼瞧着一身和朱墙一样刺眼的红袍走来,江易秋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顿时无法动弹。
别样的物是人非,面孔生得比记忆中更年轻,也不见最后那几分狰狞。她盯着这张书生脸,疑惑着要如何把他和那个发了狂的驸马联系在一起。
宋余衡身边带着的是手握佩剑的严淮屹。后者仍旧一袭白布衣,未戴一冠,只略略用布条将头发束起,低着头跟在宋余衡身后,一言不发。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宋余衡藏在广袖下的双手交叠,略低头对江易秋行臣子之礼。
江易秋没有反应,后知后觉每每在受人们这番礼时对方都面朝鞋头,根本看不清神情。她望向将头埋得更低的严淮屹,才出声:“宋大人。”
宋余衡微怔,公主平日都是热情羞涩地喊他余衡,再不济也是宋小公子,今日这称呼倒有些怪,但他并未多想,刚抬起头却见公主已然甩袖离去,领先他一步进了门。
“近日可好?”宋余衡加快脚步追上公主,“不知秋儿的风寒有没有好些?一别数日,你瘦了许多,看着叫人心疼。”
问安好、问风寒、问是否清减了。
一句话都是密切的关怀,可这人说得越多江易秋越是觉得犯恶心,表面谦谦君子,背地里却要杀人。若不是上一世穿心而过的一箭,她只怕是要一直被这嘘寒问暖的表象蒙在鼓里。
“宋大人真是大胆。”江易秋干脆停下脚步,抛出这么句话。
宋余衡错愕,显然是不知道眼前人在说什么。
“本宫的闺名岂是能当众直呼的,礼数不可忘,大人不可僭越。”
语出惊人,包括舒儿、玉莲在内的一众人皆是愣在原地。
江易秋想瞧瞧严淮屹的反应,可这侍卫却太过本分,与宋余衡保持不远不近的三米距离,始终低头,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样子。
“…秋儿这是怎么了?”宋余衡面上有些挂不住,“是不是风寒未愈还在头疼?六月初六你不进宫也无碍,在公主府好生休养,才能好得快些。至于这宫规、礼数,秋儿不是曾说从不在乎这些吗?以你我二人的关系,何必称我为大人?”
江易秋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当即转身疾步向藏书阁走去。
不知怎的,她很想立刻面见父皇、立刻完成今天要做的事,然后回府,总之是一点都不想看到宋余衡的脸。
原以为那十年光阴的反噬会让自己时时体会切肤之痛,可不知为何她此刻只觉得麻木,对宋余衡这个手刃过她一次的人更是没有了一丝耐心。好像她已抽离了对宋余衡本身的情感,不论喜爱、憎恶都先搁置脑后,只剩下对惨死的抗拒。
思及此,江易秋又十分想知道那与她同死的侍卫在想些什么,会不会与她一道带着记忆重回人间。
藏书阁内外都是进出忙碌的太监宫女,手里端着图书画册,在廊前摆成长排。
一面晒太阳,建宁帝一面也领着众大臣赏玩。皇帝、皇子公主、众大臣,还有宫女太监,地方虽大,可人一多也显得拥挤起来。
建宁帝行事与仁慈并不沾边,对这位父皇,江易秋是又敬又怕。一个时辰里除了问安之外,她与父皇并没有其他交流;上一世父女间往来也不多,关系更像君臣,而非亲子。但离世过一次的人又出现在眼前,这失而复得的滋味让江易秋觉得还是有几分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