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陷坑不堪言,进前容易退后难,谋望不遂自己便,疾病口舌事牵连。孩子们不在身边,里德和梅丽尔开始还不适应。里德回到居延重返岗位,感觉有些陌生,他做了一个梦:茫茫一片原野,到处都有爆炸的白光,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升起一条条长长的白色烟雾,里德在奔跑,疯狂地奔跑,他无处躲藏,这儿冒了一股烟,那儿冒了一股烟,优素福跟在他后边。他俩遇上了雷雨,里德用自己的身躯遮住了他,一只耗子在优素福脚边悄悄蠕动:“救我……”优素福喊着,离里德渐远,可是这次里德没能追上他,他长得牛高马大,优素福的步子那么大,里德拼命地跑,累得他的心都快要爆炸了,可就是追不上优素福……
翌晚,里德还是做梦:上边是太阳晒焦的山岭,下边有个小女孩吆喝着一群山羊,一个女人在晾衣服,情景和里德的手下米哈乌排长的老家相似。半夜,有人朝米哈乌他们的篝火开了一枪。行军时渴得要命,真是难受,嘴里发干,想咽口唾液也不行,好像满嘴都是沙子。大家舔露水,舔自己的汗。米哈乌不断对自己说:“我得活下去,我想活下去!”他抓住一只乌龟,用锋利的石片割开它的脖子,喝乌龟的血,这事别人办不到,谁也办不到,只有米哈乌做到了……
梦醒后,里德回想起头一回作战时,新兵米哈乌看到有人休克了,之后,他一想起自己怎样杀人就呕吐。人的脑浆四处飞溅,人的眼珠顺着脸庞滚动……半个月后,米哈乌承受住了!当年的新兵当中有人以前是猎手,他吹嘘自己参军前怎样打死果子狸,怎样打死野猪,就是这人,总是呕吐,吐得比米哈乌还厉害。杀动物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人在战争中成了木头人,没有了理智,变得麻木无情、处处算计,米哈乌的自动步枪就是他的命,自动步枪长在身上了,好像是多了一条腿。米哈乌初来乍到,到当地的一家“苍蝇”餐馆打牙祭,进门他就说要一只鸡,几分钟后,餐馆老板带着三个妓女站在他面前,说:“你选一个,或者要两个,三个全要,可以优惠……”
米哈乌在居延打的是游击战,很少有大规模的战役,永远是你和他。人变得机敏起来,像只猫头鹰。米哈乌打了一梭子,敌人蹲下了。米哈乌在等待,现在该轮到谁了?他还没听到枪声,可是感觉子弹怎么又飞起来了。他从一块石头爬向另一块,躲躲藏藏。米哈乌跟踪敌人,像个猎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寻找机会,一旦两人照面,立刻用枪把对方打死。米哈乌打死敌人,然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又活下来了!”米哈乌常说:“杀人并没有乐趣,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米哈乌曾经对里德说过:“死人都是不同的,没有一样的,有的躺在水里,死人的脸在水里会发生变化,所有死人都面带笑容。一阵雨过去,尸体洗得干干净净。在没有水的尘土里,死亡让人更加暴露无遗。有的死人还穿着崭新的军装,有的人头已变成一张枯干的红纸,脑袋被压扁了,像路边的蜥蜴似的被压平了。矮墙跟前坐着一个居延男人,离房屋不远,堆着一些砸开的核桃,看来是他吃的,尸体还睁着眼睛,没人为他合上。另外一个士兵,弯着腰,裤口敞着,他是准备解手,死前什么样,现在仍然那个样躺着。”米哈乌有时要摸摸自己,证明自己没死,让自个知道:“我还活着!”鸟儿不怕死,鸟儿蹲着,张望着;儿童不怕死,他们也像鸟儿一样蹲着,静静地、好奇地东张西望……
如今,米哈乌在食堂里喝汤,只要瞟了身旁的人一眼,马上就会想到他死后会是什么样。现在,他不敢看亲人的照片,执行任务回来后,不忍看儿童和妇女。面对他们时,米哈乌总是转过身去。这种情景,直到他在白帝城战地医院遇见佐知子,才慢慢消失。他和佐知子悄悄恋爱了。
退伍后,米哈乌对死才有了恐惧感。回国后,他和佐知子有了一个儿子。他想:“如果我死了,我的儿子成长的过程中就没有我,这让我感到恐惧。我还记得射向我的那6颗子弹,它们可以让我去见阎王,可是它们从我身边擦过。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像是还没有玩够,还没有把仗打完……”米哈乌安慰自己:“米哈乌,你问心无愧,不怕噩梦……”在居延,他看见两个士兵在殴打一个俘虏,俘虏还被绑着,像个窝囊废躺在地上,米哈乌没让他们继续打他,把那两个人赶走了,他瞧不起这类人。有个新兵操起自动步枪打天上的鹰,他扇了那家伙一耳光:“打飞禽干什么?飞禽招你惹你了?”
回国后,亲人们问米哈乌:“居延怎么样?”“别问了,对不起,我以后再告诉你们。”当年,米哈乌从国内的儒家传统文化师范学院毕业后,当过两年教师,从小他就想当一名老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不是当什么参加过居延战争的排长。他不知道,他们这一代人活下来,将来会怎样?反正米哈乌觉得:人生如同在火车上,开始,人们互不相识,中途邂逅,聊了一阵,然后在不同的站台下车……回国后,米哈乌的手有时会抖,不知为什么,他很激动,还以为自己早就轻松地退出了那场杀人游戏……
他的老婆佐知子当初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