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将“父亲赐予妃嫔给儿子”这等说法过了明路,长孙无忌完全可以将话说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仪昔事先帝”之类的理由。
见李治面露不虞,却没打算回应这句先帝嘱托,以防落人话柄,长孙无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后无子之故废后另立,也当择贵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为妻,与之一并广施恩泽教化与民,这才是帝王典范。”
“再有,陛下继承大统至今,时逢灾厄频发,应当不愿见到皇统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说长孙无忌的前一段话里,还算给李治留了几分脸面,就算是举皇后出身高门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时候,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与文德皇后来说,那么后半句话,便是威胁之意有过于劝谏了!
永徽年间的旱灾洪灾以及其余种种缘故造成的粮荒接连登场,又有边境反叛恶邻崛起,是能称一句“灾厄频发”。
长孙无忌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在问,到底是谁帮着李治将这样的乱局给平定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武昭仪那早已随着先帝而走的父亲,也不会是她那些没一个能出头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么李治凭什么觉得,武昭仪能顶替掉王皇后的位置?
只是凭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场上做事,凭她还算有几分政治头脑?
李治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抱着这种幼稚的想法。
……
长孙无忌目送着天子拂袖出门之时,依然无比坚信,自己今日给出的拒绝答复才是方今时代的潮流。
“陛下送来的十一车礼物并未带走,该当如何办?”下属朝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将其先送入库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觉得,他在将礼物带来此地后再将其带回去,显然有些不妥,跟彻底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区别,那他到底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其收下就是。
权当陛下给自己这个舅舅的礼物。
说不定陛下还要觉得,是他的这一番言论点醒了自己呢。
然而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确实是眉头紧锁满含怒气地离开了此地,却并不像是长孙无忌所希望的那样,因再度受挫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甚至于,在和武昭仪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马车后,他的脸上过于鲜明的神情还骤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间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说,英国公李勣给他的那一句支持,让他的精气神有了异常明显的改变。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应当说出几句激怒太尉的话,让他将您给直接打出来。这样一来,崇仁坊里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盘了。”
武媚娘这句打趣的话让李治不由笑了出来。
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此刻沉静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点锐利,更是让这双眼睛有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
而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边人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他回道:“过犹不及,如今这样便正好了。”
李治拜访长孙无忌的次数已不少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想让他这位好舅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越来越危险,若真想和天子相处得宜便应该放权于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当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将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议,更别说是皇后了。
他今日前来,要的也不是长孙无忌的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议的时候,媚娘便建议他,做出这样的一番行为,固然损失了财货,也得不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却能拿到三个好处。
其一,天子没有对不起长孙无忌这位托孤之臣,也没有对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对这等大事的时候,他依然将长孙无忌作为头号被问询的对象。
其二,长孙无忌收到了李治意图废后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后背后的宗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绝不会对此消息有所隐瞒,而是会将其扩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马对李治的劝谏,来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迭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