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退思园。
经过一个月的将养,徐阁老终于又还了阳。
此刻他闭目坐在躺椅上,手里转着串菩提念珠。膝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趴着一只有着雪白长毛、一黄一蓝鸳鸯眼的临清狮子猫。
这种猫外表与波斯猫很相似,但没有波斯猫的短脸和上翻的鼻子,是大明土生土长的一种宠物猫。人们说生着异色鸳鸯眼的狮子猫,可以辟邪旺家,给家里人带来好运气。
徐阁老这辈子还没养过猫,现在为了能转运,也是什么法子都想尽了。
据说,他还吃过童子尿煮鸡蛋呢……
徐璠坐在一旁,手持那本《论富裕贵人之欲也》,缓缓为父亲诵读海中丞的开篇大作。
“物交不失其定,君子之得养于素为之也……夫人有不欲富贵者乎?无恶于贫且贱者乎?”
徐阶安静的听着,待其念完之后,默然良久方问道:“你怎么看?”
徐璠一脸不可思议道:“这不像是海瑞能写出来的文章。他应该大谈君子不役于物,富贵于我如浮云才对呀。”
“那你就太小看海刚峰了。”徐阶却淡淡道:“方才你读了他在苏州府学的讲话,他送给学生的八个字,就是答案。”
“内以修身、外以为民?”徐璠一愣。
“不错,他把对自己的要求和对江南民众的要求,区分开来了。”徐阶那保养得宜的手,在缎子似的猫背上轻轻拂过,不无忧虑道:“谁说海刚峰不通权变的?他是真人不露相啊。”
“没想到海瑞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一肚子花花肠子。”徐璠郁闷道:“这下好些人恐怕要被他唬住了。”
“不错。”徐阶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会乱来了。”
顿一顿,徐阁老又道:“别急着让徐五那边活动了。你刚捣鼓了一个巡抚,不能紧接着又捣鼓一个,别说朝廷了,咱们自己人也会有看法的。”
“是。”徐璠点点头,见父亲状态还不错,又低声禀报道:“对了父亲,昨天衷贞吉来过。”
“他来干什么?”徐阶哂笑一声道:“只怕没好事吧。”
“他说巡抚衙门要求,松江在年前必须完成清丈亩。”徐璠沉声道。
“这很正常,那可是他前任的心愿。”徐阶耷拉着眼睑道:“我们配合就是了,清者自清,正好。别跟我说这都几个月了,你还没擦好屁股?”
“已经全都完成了。”徐璠忙答道:“按照父亲的吩咐,咱们绝大部分土地,都已经转寄到下面家人、奴仆的名下。只留了两万亩给海瑞抖威风。”
“嘶……”徐阶闻言一抽抽,两万亩地,小几十万两银子啊!这不是要人老命吗?
“败家子!要不是你们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徐家用得着出这么多血吗?”心疼的徐阁老下意识掐了猫一把。
狮子猫嗷的一声,从他身上跑掉了。
“是,都是儿子们的错。”徐璠忙低下头,他实在无法理解,老爹都六十六的人了,怎么就把家产看的这么重。
“算了,先把这一关过去再说吧。”徐阁老长长一叹道:“希望海刚峰这一刀早点落下来,才能安生。”
“是。”徐璠点头猜测道:“以海瑞急切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那就等着吧。”徐阶重新闭上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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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医院,特护病房中,传来赵公子的阵阵笑声。
江雪迎坐在床边,一脸不解看着快要笑岔气的赵昊。
赵公子的被子上,也搁着那本《论富与贵人之欲也》。但不同的是,他看的是最后李贽那篇。
“哈哈哈,本以为大明有个丘文庄就够厉害了,没想到这儿还有只看不见的手。”赵昊笑得前仰后合道:“好个李卓吾,这是把伏尔泰和亚当斯密的活都干了!”
“福尔泰?鸭蛋似蜜?”江雪迎小脸满是不解。“是泰西人吗?”
“是也不是。”赵昊笑着摇摇头,是一两百年后的泰西人呢。“我是觉得,他们的观点有些相通的地方。这个李卓吾,还真是个宝藏老男孩呢。”
“小妹也觉得,李先生的文章很好呢。”江雪迎搞不懂赵昊的新词儿,却不妨碍她表达对李贽的崇拜。
这很正常。要问大明谁最讨女性喜欢,那一定不是赵昊,一定是李贽!
哪有不喜欢李贽的女孩子呢?他可是提倡性别平等、鼓励女孩子走出家门的第一人啊。
赵昊对此十分理解,却又难免有些小嫉妒道:“毕竟是女性之友‘李卓吾’嘛。”
“兄长哪里话?”江雪迎见状,赶紧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只是说这篇文章,没说喜欢他这个人。”顿一下,又补充一句道:“董事长和几位集团前辈也都很推崇他这篇文章的。”
“那是自然。”赵昊依然毫不意外。
什么样的土壤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江南高度发达的工商业,已经深刻的改变了传统的社会形态,也自然会孕育出与之合拍的思想来。
李贽这种古典的自由主义主张,无疑会受到江南士大夫的欢迎。不与民争利,不多管闲事的小政府啊,豪势之家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