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道石墙砌好,潘季驯就寸步不离,围着墙打转。
连午饭都是端着碗,蹲在河边上,就着那堵墙解决的。
这么说并非夸大其词,因为他是真正的拿这堵墙当菜。每隔盏茶功夫,就要扣下点砂浆来尝一尝。
等赵昊吃完饭过来看他时,那堵墙上已经被挖了个好几个酒盅大小的洞洞,也不知吃下去怎么消化。
“中丞,尝出变化来了吗?”赵公子走到潘季驯身旁,高武马上给他支上交椅。赵昊施施然坐下,让高大哥也给潘总搬一把。
“老夫习惯蹲着吃。”潘季驯却敬谢不敏,然后认真回答道:“这会儿砌成一个时辰了,砂浆开始变硬,用手捏没法变形。口感却更好了……”
赵昊闻言苦笑,口感是什么鬼?
“这个劳什子混凝土,这会儿已经跟三合土、还有糯米灰浆,表现的完全不一样了。”只见潘季驯神情郑重道:“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嗯。”赵昊点点头,看着潘季驯专注的盯着那堵墙,就像老农在盯着他的庄稼一样。
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是一位进士出身的三品大员。
赵公子感觉,他是自己见过最不像官员的大明官员了,甚至比海瑞还不像。
不禁轻声感叹道:“像中丞这样热爱治水的官员,实在是太少了。”
“你才热爱治水呢,你全家都热爱治水!”谁知潘季驯却大翻白眼,不胜烦言道:
“老夫都讨厌死这个活儿了,每次一上堤都烦躁。你说我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两榜进士,怎么就整天泡在泥汤子里,成了泥腿子!”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苍老的脸道:“老夫当年也是细皮嫩肉,号称‘玉面小白龙’,你看干了几年河工,直接成了‘半截枣树皮’,比那些发配充军的还显老。”
“其实我原先是个很儒雅的读书人,在地方做官时,还得了另一个绰号叫‘潘菩萨’,你想那得多好的脾气?都是上堤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整天对着一帮蠢惰官员、刁滑胥吏、无知百姓,能不天天发火吗?”
“嗯嗯。”赵昊没想到,大明朝治水第一能臣、驯服黄河的潘季驯,居然对自己毕生功业,怀有这么大的牢骚。
“那中丞为何对这水泥如此上心?”
“这很难理解吗?老夫就想赶紧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该死的黄河治理好。有了这东西,我才能尽早摆脱泥腿子的命运,重新穿上靴子!”潘季驯一脸你好白痴的神情道:“前提是,你没有诓骗老夫。”
“怎么会呢,墙都在这儿了,你慢慢尝就是了。”赵昊摇头笑笑,又忍不住问道:“既然这么不喜欢,想办法调任就是了。实在不行,辞官回家悠游林下就是了。”
潘家乃乌程县巨富,‘世号鼎族’,外公乃弘治九老之一的故太子太保、刑部尚书闵珪。他兄弟几个也全都做官,自然不存在要靠他光耀门楣,庇护全家的必要。完全可以学陶渊明挂冠而去,悠然见南山。
“哎。”面对这一灵魂拷问,潘季驯只叹了口气道:“黄河总得有人治吧?吴淞江泛滥,你昆山县十几万人受灾。黄河年年泛滥,可是一百多个县,上千万人受灾啊。”
“那可以让别人干嘛。”赵昊幽幽道:“没了你潘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你还别不服。”却听潘季驯臭屁道:“那可是黄河啊,历朝历代,有几个能玩得转的?如果连老夫都治不好,旁人就更没指望了!”
“呃,好吧。”赵昊没法反驳了,谁让人家是潘季驯呢。
不过老潘儿这样责任心强到变态的官员,还是很值得尊敬的,在大明朝更是凤毛麟角。
肃然起敬之余赵昊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向他讲解起混凝土的凝结过程。
赵昊告诉他,从加水拌和开始半个时辰,水泥中的凝胶开始凝结,这过程叫‘初凝’。
六个时辰水泥凝胶的形成大致终了,称为‘终凝’。
但这时所形成的水泥凝胶仍处在软塑状态中,还需要等几小时以后,才能逐渐硬化,变成固体状态。
硬化过程也是水泥产生强度的过程。通常要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洒水养护,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混凝土的强度。
而养护的时间跟温度和湿度呈反比,像江南雨季时,象征性养护几天就差不多了。但在北方的话,需要正经盖上草席子,定时洒水一个月,才能将混凝土的效果达到最佳。
潘季驯听得十分认真,生怕自己忘记还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然后就真的在那毛石混凝土墙旁,寸步不离守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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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天黑前,他发现石墙已经彻底凝固,用手抠已经抠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砂浆变得十分坚硬。
而且表面出了白碱,贴上去舔一舔,浅尝一下闭上眼,感觉上有些苦再回味又变成涩,快乐得好像环游全世界。
等到了上午时,俞奔果然带人过来往墙上洒水。
潘季驯发现被水浸湿的砂浆,果然没有像三合土那样发潮变软,而是依然硬得硌牙。
这说明水泥这玩意儿不怕水,而且喜水,简直就是天生用来修河道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