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园,四面来风亭中。
见胡直笑得前仰后合,徐阶也笑了,无奈摇头道:“老夫听了他的话,整个人也是懵的。想我徐某宦海浮沉四十年,九死一生才当上首辅,辅佐两朝君王。居然被一个既无官职,又无功名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人家眼里可居的奇货。”
“可他连赵姬舍不得送给存斋公。”胡直笑得直拍大腿。
“他手里倒是有朱刘二位部堂的信,也不知是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徐阶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二公信里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比那苏秦张仪再世,极言老夫可以相信他。”
“二公怕是冷板凳坐久了,病急乱投医吧。”胡直敛住笑,揶揄道:“居然想靠个江湖草莽投机翻身。”
“庐山贤弟所言极是。”徐阶颔首道:“老夫也猜他们是这般心思。”
“那存斋公回绝他了?”胡直笑问道。
“我观此人虽貌似豪雄,实则气量狭窄。”徐阶摇摇头,淡淡道:“直接回绝怕他记恨在心,到处诋毁与我。所以让他三天后再来,这样到时候再回绝他,也显得是经过郑重思考了。”
“存斋公真是太谨慎啦,对个区区的草莽都这样慎重。”胡直叹服道。
“老夫之前三任首辅无一善终,皆因不谨。焉能不吸取教训?”徐阶淡淡一笑道:“如今好容易平安致仕,更要小心谨慎,保住晚节了。”
“哈哈哈!”话虽如此,胡直却从徐阁老的语气中,听出丝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心说原来徐阁老不是怕得罪邵芳,而是想留个念想,日后再说……
他正待开口,问问徐阶真实的心意,忽听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胡直便打住话头,继续闭眼造世界去了。
徐阶心下不悦,他要求家人沉稳静气,这样徐家才能渐渐培养出宰相门庭的世家风范。
循声微微皱眉望去,见是自己的三儿子徐瑛,徐阁老这才没有动怒。
徐瑛三十多岁,比起不务正业的徐琨来要成器的多,他数年前就接手了徐家在松江的产业。这些年徐家在苏松的财势蒸蒸日上,这个小儿子居功甚伟。
“父亲。”徐瑛进来叫一声,又向胡直行了一礼。
“什么事?”徐阶轻声问道。
徐瑛看看胡直。
“胡先生乃为父至交,事无不可对他言。”徐阶淡淡说道。
“方才得到消息,二哥出事儿了。”徐瑛这才低声禀报道:“他带人去西山岛闹事儿,让昆山枪手营包了饺子,被关在岛上干苦力呢。”
他本想说倒夜香,但当着外人的面,实在丢不起那人呀。
“啊?”徐阁老不由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合拢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昆山枪手营怎么跑西山去了?”
“事情已经有一阵子了……”徐瑛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仔细讲给父亲听。
“大哥怕父亲知道生气,一直瞒着不让跟家里说。还是昆山出事儿之后,我才听报信的人说起的。”
“什么,昆山又出了什么事儿?”徐阁老又张大了嘴巴。
“大哥为了逼昆山县放人。让徐羊带人,烧了昆山的预备仓,结果被抓了现行。”徐瑛小声道:“大哥见状,又请了苏松巡按林平芝到昆山捞人,结果林巡按贸然插手纵火案,被赵守正的儿子带着老百姓围攻,差点没给活活打死……”
“什么,苏松巡按也牵扯进去了?!”徐阁老的下巴终于掉到了地上。
“那两个孽障到底想要干什么?!”徐阶的宰辅风范荡然无存,重重一拐杖砸碎了几上的缠枝莲青花梅瓶。
把胡直吓得一哆嗦,忙站起身道:“存斋公息怒啊。”
“两个孽障都要起兵造反了,老夫还怎么息怒?!”徐阁老暴怒道:“徐璠他人呢?!”
“大哥还在苏州等林巡按的消息吧。”徐瑛幽幽说道。
之前因为他参与了‘九大家’,被海商借以要挟顺天府,让徐璠大为光火,写信回来痛骂徐瑛胆大妄为,要连累老父。
打那之后,徐瑛就记恨上了老大。
而且还有更实际的矛盾。大哥回来了,这个家谁管?
按说他这个当弟弟的就该让贤了,但徐瑛自觉十几年来,徐家都是自己在操持,此时如何肯甘心交权?
逮到机会自然要给徐璠上眼药了。
“他什么也不跟家里说,咱也不敢问。实在是感觉事态严重,才不得不禀报父亲的。”
“你要是再不说,老夫非被那孽障坑死不可!”徐阶拿拐杖使劲杵着地面,恨得咬牙切齿。
“啊?”徐瑛不由有些吃惊。他其实是为了让徐璠难堪,才颠儿颠儿赶来报信的。
实际上,徐三爷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真有这么严重。“父亲恩泽朝野,门生故吏满天下,那姓赵的区区一个外县知县,岂能跟父亲叫板?”
“那姓赵的可不是普通的知县,他儿子更是可怕,在北京时……”徐阁老本打算将在北京的遭际讲给儿子,但实在太羞于启齿,只好闷声道:“总之你记住,那父子俩就是洪水猛兽,就是两条毒蛇,让他们盘在昆山就好了,没事儿不要招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