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准备将头十几名的卷子收起来。
“稍候。”却见兵部尚书霍冀,拿起一份试卷道:“余以为,此卷有些不妥。”
“何出此言?”张居正眉头微皱,他对自己的眼光十分有信心。自己觉得没问题,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此人别的观点都还算老成,只是关于流民问题,言论有些惊悚。诸位听我念一段……”霍冀便捧着那对策卷念道:
“……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衣食住行、兴国强兵,非一农可为之也。以臣愚见,工农商不当一概而论,当以‘农桑‘、‘致用’、‘通货’为本;以‘游业’、‘巧饰’、‘鬻奇’为末。”
“这观点很是新颖啊。”杨博闻言拢须笑道:“头一次有人提出来吧?”
“汉朝的《潜夫论》里,有类似的主张。”博闻强记的诸状元,便轻声提醒道:“不过国朝还没人提过这种观点。”
“嗯,时代不一样了。如今有三百六十行,再用管仲那套简单的四民划分,确实有些不合适了。”户部尚书马森笑道:“我看就冲这一点,也得给他个一甲。”
“要是仅止于此,本官也没意见。”却听霍冀苦笑道:“但此人提出这个观点,是为他解决流民的方案服务的。他说,煤是百姓取暖做饭的必需品,所以在煤矿开采也是本业,不该粗暴抑制。”
“譬如西山有煤矿无数,可以放开限制,由皇家牵头招募流民开采,这样几十万流民瞬间安居乐业。这些人感念陛下,非但不会成为京城的隐患,反而可以派军官定期训练。”
“一旦鞑虏进犯京畿,十几万训练有素的矿工拿起武器,立即组成一道坚固的长城,可保京城万无一失……”
“这是个一举三得的法子嘛。”杨博闻言抚掌大笑道:“既解决了流民生计,让他们成为矿工;又可以让京中百姓都用上煤;还可以在西北方向,为京城构筑一条防线,给官军集结赢得时间,妙哉妙哉。老夫看,给他个状元也不为过嘛!”
众人大人也纷纷点头。都表示能想出这种,既可以切实解决多个问题,还不用朝廷出钱的法子的,绝对是个天才。
“不知毛部堂,到底觉得这法子哪里不妥?”他们便问那苦着脸的霍冀道。
“不妥在它太可行了……”外头传来宫外鸡叫,霍冀幽幽说道:“陛下看了,八成是要才而行之的。到那时,诸位还会觉得好吗?”
“呃……”
“哦……”
众位部堂终于醒悟过来。
这法子可行性太强,而且不用劳烦各部和顺天府,宫里自己就能办了。
日后办不成还好说,办成了话,大伙儿将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
首先,皇帝通过插手煤矿,手里有钱了,就不用再被户部卡着脖子了;
再者,皇帝让御马监训练矿工,又可以大大扩充手中的军权……
土木堡之后,文官们花了一百多年的功夫,才渐渐驯服了京营禁军。这要是让皇帝手中,一下子多出好几万军队,怕是大伙儿又要睡不安生了。
还有……算了,光这两条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了。
于是众位大人马上改变看法道:
“还是霍部堂想得远,咱们光想着策论就是随便说说,却忘了还真有可能被采用这种事。”
“是啊,一旦采用,后果太严重了。一旦效仿开来,全国几百上千万的流民都不回家,谁来给咱们……的国家种地?老百姓都吃什么啊?”
“就是,肯定有那野心勃勃的豪强,趁机蓄养死士,训练他们横行乡里的。”
“这是取乱之道啊!”
七嘴八舌的评论一番后,众位大人异口同声道:“拿掉他!把他打入三甲!”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皱,他其实很喜欢这份卷子,尤其是这个招募训练矿工的法子,简直让他拍案叫绝。
但他今日已经够出格了,实在不宜再跟众人唱反调了。
再说来日方长,不入一甲也是一种保护。
但也不能用三甲来羞辱人家。
想到这,张居正便道:“陛下朱批‘极好’,落入三甲太低了,放在二甲靠前些吧。”
“就依相公的。”
众读卷官其实只求别让皇帝看到这一份,并不在意到底是二甲还是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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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辰时,隆庆皇帝再度驾临文华殿。
已经熬了个通宵的读卷官们,全都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再想一出是一出,害大家再一宿不睡。
好在这次,隆庆没有再出幺蛾子,终于回到了原先的流程上。
他整个上午一言未发,默默听张居正朗读试卷。
张居正读完一份,冯保便接卷放至御案,再由杨博朗读下一份试卷,然后是王廷。
三份读完,众读卷官都忐忑的望向皇帝。
按原先的规矩,三卷读毕后,除非皇帝下令继续读卷,否则剩下的卷子便免读了。
见皇帝依然保持渊默,读卷官们松了口气,让冯保依次接卷,按顺序摆在御案上,
然后他们便退出文华殿,等候皇帝钦定前三名的顺序。
少顷,殿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