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小乙对自己的工作愈发熟练了,他感觉与这群读书人相处起来格外自在,他的作为也不是寻常的服务,而是主人对常来朋友的接待。
干了不到三个月,罗二主动在后院收拾了一间客房让钱小乙和老人住进去。
说到老人,他的身体是彻彻底底垮了。除了简单的生活自理,他再没有办法拒绝钱小乙的照顾。为了缓解各种奇奇怪怪地痛苦,钱小乙总是预支着下一个月的工钱买药。要强的老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二人的关系仿佛回到了最初。老人自顾自说着话,可是他躺下了,钱小乙总是无言,然后强硬地将食物和药物塞进老人嘴里。
“你明天休息吧?”一边点菜一边留意钱小乙写字的苏卓突然问道。
由于工作上的优秀,以及假日读书人下馆子不多的客观事实,罗二大发慈悲给了钱小乙两天假期。
“是。怎么了?即使休息,我也就在酒馆,需要的话让掌柜的招呼一声就行。”
事实如此,钱小乙沿着大江旅行之际,他从未感到真正的倦怠,能一生行走在满布风景的路上,实乃幸事。可如今,一方面确实要照顾老人,可另一方面,在车水马龙的楚城中闲逛,只会让他感到深沉的孤独。
闻言苏卓摇头,“如今的有客来确实有了几分模样,雅俗共赏,可终究不美,大好的假日,让我还只在此处对着屏风上的风景小酌,岂非折磨?这次我与几位好友约好了,要去千湖上过夜。你先前不是有过打鱼人的体验吗?正想请你为我们驾舟。”
钱小乙心动了,但还是拒绝道:“我这……家中还有老人照顾。不过,我倒是能推荐一个人,杨守愚,以苏公子的身份,鱼行应该愿意给人。”
“杨守愚?”苏卓若有所思,“哦,我听说过此人。原来苏家鱼里一个小头头。在千湖这片,他祖上也有几分名气。说起来,你们掌柜的有个出名的亲戚,桃园溪的罗才,和杨家人关系颇为密切。”
这倒叫钱小乙感到惊讶,一个少爷,虽然是不入流的,居然也知道这些事情。
“我能在此处做事,就多亏了杨大哥的帮忙。”
“我说这么多,还以为能勾起你的好奇心呢。钱小乙,你难道没发觉,在有客来工作,不应该是你的选择吗?甚至说还做了三年的打鱼人,这更教我感到惊讶。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呢?”
钱小乙正视对方,“苏公子,我只是一个伙计,你又何必在意这么多呢?你也该听说了,试问一个家道没落的富家公子,在落魄之际凭借自己的双手继续活着,做什么重要吗?”
“钱公子,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否定你的现在,我只是作为同龄人为你感到惋惜。还记得第一次写的菜单吗?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未来的书法家。可再这机械地誊录之中,你的字已经失去了它的灵气。你不是一个能在苦难中还能长久保持自我的强者,你应该尝试离开精神的沼泽,为了你的未来。”
苏卓点好了酒菜,然后又退掉了。
“钱小乙,我们中午时候出发。”
钱小乙感到难受,苏卓的话让他想起那个清晨,朝阳染红了湖水,可四周还是暗暗地,他躺在躺椅上,于微明中看见黑暗。
“只不过一个衣食无忧的、不知黎民疾苦的、学监里天真的,读书人罢了。他怎会知晓家破人亡的痛,他怎么知晓讨生活的苦?书法上的成就?这些世俗的功名,如果不能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钱小乙又想起母亲,“好好活着?可我怎么做?才是好好活着?”
想到那漫无边际的洪水,钱小乙发觉自己并未感到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记忆在开始模糊……
“小乙哥?”
童工小幺扯了扯钱小乙的衣角,唤醒了恍惚的钱小乙,钱小乙低头笑了笑,又看向已经融入人群的苏卓,即使经历了许多,可他也是个常人,会羡慕同龄人,会因为同龄人的指责感到难受。
“可是,他为什么要邀请我去游船呢?”
钱小乙带着困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夜里,他热了不少酒菜带回房间。
今天老人不希望钱小乙伺候他,他忍着痛苦自己坐到餐桌前,仿佛没有察觉钱小乙写在脸上的心事,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小乙,今夜让我们好好说说话,可以吗?”
钱小乙自然点头。
“就说以往的故事。我的经历,你大概有过简单的猜测。事实也相去不远。你现在做的事情,见到了不少读书人。我也曾是个读书人,只不过可能不如你遇见的富有罢了。可读书人嘛,在金榜题名之前,钱财好比粪土。父母去世前为我娶了一个妻子,她很好。只可惜她来的不是时候,或者正因为我的父母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让我娶了她。她进门第二年,我的父母先后去世。之后同乡人对她颇有微词,我也不怎么欢喜她。可她还是很好。我只会读书,她想要打理好家里的产业。可惜在亲戚的干预下没有成功,我成了一个穷人。那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也不擅长读书。她还是跟着我,有了孩子。可我对她越来越不好了,最后,为了生存,她总算是离开了我,和怀里的孩子一起。离了她,我竟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在鬼门关